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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一角，裴辽、丁凌川等四人守在已被披风遮盖的尸首旁，皆愤愤地望着队伍中背对着他们的那颗大脑袋。
就在刚刚，这位平日里为人奸猾的褚校尉，竟率先回应着北王之令出列，可是抬尸的活计，他不挑别人，专找上了他们四个。
平日里也就算了，这个时候脱离群众出头绝不是什么好事，若当真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四个吸引火力被殃及池鱼般的碾死了，那都没地说理去。
很明显，他们四人被卖了，露脸的功劳是他褚校尉占了，而脏活累活他们干，好处捞不着，风险得担着。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谁送过礼我不记得，但谁没送我却一清二楚。
念此，四人心中不禁有些悲凉，谁让他们只是个大头兵呢，平日里又各有各的难，就是想余留些钱财来送礼，都做不到哇。
四人只好保持警惕地望着场上变化，心中则念叨着千万别真发生什么殃及池鱼的变故。
…………
大殿中，乾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不怒自威，长公主则坐在众多妃嫔之前，明艳动人。
“解开刺客六识。”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洪闻声躬身称是，转过身拂尘一扫便快步走下御阶，来到木雕泥塑般静跪着的散发人身旁，提元一掌便拍在其脑袋上，霎时有六根细小玉针从散发人脑袋中飞出，但黄洪似早有所料，抖动拂尘一扫一拉，便将六根玉针收在了手中。
“啊！”
散发人双眼猛睁，蹭的站起身，同时浑身磅礴气劲迸发，身上青衣素袍鼓荡，长发无风自舞，露出了颇为英俊忠厚的样貌，这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
“放肆！”
亦被吹得白发纷飞的黄洪眼厉眼一瞪，提元运功抓住中年人肩膀便狠狠一压，中年人猝不及防之下，又单膝跪回在地。
约摸两三息后，完全清醒过来的中年人涨红着脸，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身侧的黄洪，“若非修为受制，我杀你如杀鸡仔。”
“那就等你有命活下去再说，你不必这么看着咱家，论狠，你在咱家面前还排不上号。”黄洪不屑一笑，抱着拂尘退后一步，阴测测地盯着中年人，同时也防范着他再度做出什么不智的举动。
想他黄洪早年间也不过是贫民窟里与狗抢食的苦命孤儿，二百年来，他谨小慎微，一步一步攀爬，最终坐上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也成了这大乾万庆年间赫赫有名的三大监之一。
他资历既没有神宫监那位宫里所有太监、宫女都称呼一声“老祖宗”的老太监深，天份也没有御马监那位能文能武的掌印太监高，但他能稳稳统辖司礼监乃至皇缉司，靠的就是一“狠”字和一个“忠”字。
“李长风，朕问你，你为何要刺朕？”
金台上乾帝的声音传来，中年人仰头直视，黄洪见状又要出声呵斥，却被乾帝摆手制止。
“乾帝不必多问了，你想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如今既已功败垂成，落入你的手中，要杀要剐或是施以酷刑，皆悉听尊便。”中年人背手于后，一副看淡生死的滚刀肉模样。
乾帝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其实你不说，朕也知道，你根本不叫李长风，而是大曦皇朝鸿音谷枫斋居士周流云，你来刺杀朕，乃是为了大曦皇朝听政太后李秋璇，朕说的对吗？”
中年人听后如遭洪钟大吕震耳，再不复生死看淡的神色，惊慌地望着乾帝，满眼不可思议。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乾帝见到刺客已乱了心中阵脚，龙颜甚悦，便将要说的话娓娓道来，“哈，告诉你也无妨，朕也年轻过，在未登基之前，朕也曾行走过江湖，周游过列国，那时候朕便在大曦江湖市井当中，听到过你和李太后之间的一些传闻。”
“两位青梅竹马，青春作伴，本该成为羡煞旁人的一段良缘佳话，奈何造化弄人，岂料李秋璇后来竟遇到了大曦先帝，更投入了他的怀抱，最后摇身一变成了大曦皇后，如今更是大曦皇朝的皇太后。”
说到这里，乾帝微微停顿，似是有了些慨叹，“说实话，你的深情令朕敬佩，但朕也为你感到可悲。”
“朕不会杀你，朕倒要看看，李秋璇会不会来救你，或者来赎你。”
一番诛心之言，中年人听得已心如死灰，如同信仰崩塌，又如心中最后一点慰藉消散，再也不复强行看淡生死的模样，明明中年面貌，却似抽空了精气神的垂朽老人。
乾帝见之顿感无趣，不愿再出言刺激，微微侧首对着长公主交代道:“明凰，你亲自走一趟，将周流云押入圆武院，再向院长禀明事由，劳其代朕严加看管此人。”
大殿中一直端坐一旁看戏的北王，在听到“圆武院”三个字时，眼中似有莫名精光一闪而过，手中把玩的玉胆，也瞬停了一下才继续转动。
“是，儿臣遵旨。”
长公主立即起身，便带着两队皇缉卫押着周流云从后殿离去。
待步明凰离去后不久，乾帝又突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陈慧礼。”
“老臣在。”大殿中坐着的文武百官中站起一人，走到御阶前躬身行礼。
“你可知罪？”
闻言，这位老成持重的花甲老臣怔住了，他几乎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又立马反应过来，一下子跪倒在地，隔空拱手而问，“老臣惶恐，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乾帝淡淡一笑，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何出此言？你是想说关于周流云刺杀于朕的事，你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是吧。”
“这这这…………启奏陛下，关于此事，老臣确实是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啊。”
乾帝看着这位老臣装傻充愣的好演技，纵使是他，神色也不禁有些玩味起来，“好，朕问你，一年前是谁出使大曦，并在三个月前带回了周流云？甚至保举其加入宫廷乐师队？”
“回奏陛下，是张策。”老臣想也不想，如实作答。
“既然如此，那当初出使大曦的人员名单是谁定的？又是谁向朕举荐张策为使团主官的？”乾帝又问。
老臣已恢复冷静，开始从容答复，“回奏陛下，人员名单是吏部拟定，礼部批准的，至于张策，乃是兵部的人，当初举荐张策为使臣，乃是兵部、吏部、礼部共同商议的结果，只不过举荐奏折确实是由臣所写，然后亲自递交内阁，内阁再呈奏于陛下。”
“那张策是谁的同乡？又是谁的门生？”偌大殿堂内再度回荡着乾帝声音。
这回陈慧礼倒是没有急于回答。
“哑住了？不敢继续说了？”乾帝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大殿氛围充满凝重。
沉默片刻，陈慧礼似是组织好语言，方才小心翼翼着回答道:“回奏陛下，张策长于红枫城，臣则长于天水城，但两城同属宝瓶洲，往大了说，臣与张策确属同乡。另外，当初臣初任翰林院侍讲时，依照传统，曾在国子监给一批监生讲解过半月经文，张策当时亦在其列，如此算来，张策也确可算老臣半个学生。”
闻言，乾帝却一下子怒极反笑起来，“哈哈哈，黄洪，你看见了吧，这礼部当中，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啊，先是把自己几乎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
不知何时已回到金台上的黄洪，顺应帝心地一脸怒容，手持拂尘指着花甲老臣恶狠狠地道:“陈慧礼，你是英雄是好汉，就敢做敢认，张策都知道备好棺材，难道你这个当先生的，连他也不如吗？”
陈慧礼却是看都未看黄洪一眼，依旧诚恳的望向乾帝。
而乾帝亦对陈慧礼的诚恳模样视若无睹，反倒冷言冷语相向，“怎么又哑巴了？你真被黄洪问住了？”
“回奏陛下，老臣不是被黄公公问住，而是老臣不屑回答黄公公这样大逆不道之言。”
陈慧礼的平静回答，再一下子激怒了黄洪。
“陛下，张策定是这个陈慧礼指使的，还请陛下将他交给奴婢押入皇缉司，奴婢定会让他开口。”
乾帝则摆摆手，反倒有些好奇陈慧礼到底有何所凭，敢这样说话，“不急，你就不想听他如何说你大逆不道吗？陈慧礼，说说吧。”
见状，底下的陈慧礼才继续回话，“若依照陛下先前所问示意，张策既是臣的同乡、门生，若他真参与刺君，那臣知与不知，已难逃干系，张策既已备下棺材愿意伏诛，老臣无非也备下一口棺材伏诛罢了。至于先前黄公公问老臣是否是英雄好汉，老臣这就回黄公公的话。”
“若张策真参与刺君，黄公公何以称呼他为英雄好汉？张策既不是英雄好汉，黄公公又何以把老臣也叫做英雄好汉？黄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老臣恳请陛下命黄公公收回此言，老臣方可有下言陈奏。”
整个大殿中静悄悄的，不论尊卑，无数精明的人都对陈慧礼投去佩服的目光，尤其文武百官，以及金台上妃嫔们，眼睛都直了。
“你们都佩服了？”
将所有人反应尽收眼底的乾帝，纵使以他的涵养，这会儿也忍不住出言讽刺了两句。
“这会儿心里一定都在想，这才是英雄好汉是吧。”
“黄洪，你有眼力，那个张策是英雄好汉，这个陈慧礼也是英雄好汉，此话没有说错，极对！极对！”
说到这里，乾帝已有些气急败坏。
“陈慧礼，你不知道吧，朕这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什么恩师、什么靠山、什么同党，是英雄好汉统统跳出来，呵呵，朕都喜欢。”
“老臣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老臣也没有同党，老臣是元昌一千六百二十一年的进士，是先帝的门生，要说恩师，先帝就是老臣的恩师。元昌一千六百二十四年，老臣从翰林院出任检典，后于万庆元年起升侍讲、升侍郎、升巡抚、升礼部尚书，这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说靠山，陛下就是老臣的靠山，要论同党，老臣也只能是陛下的臣党。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老臣恳请陛下收回。”陈慧礼匍匐在地，言语依旧极为诚恳。
金台上，已恢复些许冷静的乾帝望着御阶下的陈慧礼，从他登基以来，还从未有一刻会感到如此的为难、棘手，向来极有主张的他，也不禁先问问起身边人的想法。
“黄洪，这个陈慧礼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话，而且要朕也收回那句话，你收不收回？”
黄洪盯着陈慧礼的阴测眼神，如果真能似刀伤人的话，那陈慧礼一定渣都不剩，“回陛下，奴婢绝不收回，今天这件事历朝历代千古未有，这个陈慧礼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奴婢恳请陛下切勿被他欺瞒，更不要被他背后的那些人所欺瞒，那个张策要抓，这个陈慧礼也要抓，更要严加审问，彻查到底。”
“谁来查，都查谁？”乾帝不禁又问。
“奴婢来查，牵扯到谁便查谁。”黄洪这句歹毒的话语，殿内不知多少人听了后皆背部拔凉不已。
“陈慧礼，黄洪的这句话该不会也是大逆不道吧。”乾帝口吻仿佛已经是胜券在握。
“陛下既然听信了黄公公的话，老臣现在就去皇缉司诏狱。”陈慧礼陡然站起，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朕谁的话也不听！”面对陈慧礼的掀桌子，乾帝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
“你想去诏狱，现在还早了些，你适才不是说是朕的臣党吗，是与不是，朕现在不会认也不会否，朕现在就认你是个英雄好汉，这句话朕也绝不会收回。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对！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
乾帝亦陡然起身，全然不顾礼仪，匆匆跑下御阶，指着陈慧礼当场便下了一道圣旨。
“陈慧礼，朕命你现在就去皇缉司诏狱面见张策，不论用何方法，限你三天之内，务必查清此事，不得有误。”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