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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靖将冬晚不太老实的脑袋拧正,嫌弃她明知是熟人还一直回头看,生怕对方不知道她们在逃避。
冬晚看热闹不嫌事大,裴靖越是想躲,她便越是要跟对方打招呼,虽不记得那人是谁,但知道是宫里的人,宫里你追我赶的戏码她爱看!
“那人是谁来着,你为何躲着人家?”她侧身坐在车辕上,明知故问。
“孙荣洲,张赋秋的徒弟。”裴靖趴在膝盖上,恨不得缩到缝里藏起来,“你还问!”
街上人多,牛车走得慢吞吞,孙荣洲稍一加快脚步便轻松追了上来,笑眯眯地跟二人打招呼,“裴郎君,晚娘子,好巧。”
裴靖转身,强颜欢笑,“孙中贵早,不知宫里有何吩咐?”
“未有吩咐,只是听闻郎君乔迁,师傅特遣奴来协助郎君,帮郎君料理一番。”孙荣洲说着,吃力地抬了下手里提着的漆盒。
冬晚满脸不好意思地拍了下手,不顾裴靖暗搓搓的反对,兴高采烈地将漆盒提上车,又拉孙荣洲到车上坐,一起回酒肆去。
那边二人热情高涨地谈天说地,这边裴靖盯着漆盒发呆。
漆盒呈方形,约小腿高,黑底银花,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盒上绘着松鹤纹样,松枝作镂空,松针细如发丝,鹤图为螺钿镶嵌,五光十色,空白处缀着银丝嵌出的宝相花纹,透过缝隙可见盒内塞满了东西,顶层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约莫是一堆金属器具。
漆盒通体纤细精巧,奢华繁密,明显是少府监左尚署的作品,绝非张赋秋可以使用的,只怕里面的东西亦如是。
裴靖正想婉拒,冬晚却已与孙荣洲谈妥,不仅留下器具,还要留下人帮忙搬迁,孙荣洲应得相当痛快,二人相谈甚欢,她一句话都插不上,更莫说反对。
一回到酒肆,冬晚立马张罗着收拾东西。
昭宁坊环境差,燕赵雪特地找人制了更厚实绵软的被褥,再加两套换洗衣物,一些日常用品,裴靖要带走的物品仅此而已,剩下的大半车全是冬晚逛街时胡乱买的衣裳首饰玩具,混乱庞杂得很。
房牙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冬晚依旧十分不满,嘀嘀咕咕地埋怨裴靖找罪受。
孙荣洲站在院子里四下打量着,亦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都忍住了。
他打开漆盒,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摆在地上,看上去只是一些简单的用具和装饰品而已。
里面有些东西裴靖瞧着眼熟,便拿起一个香炉翻过来看了眼,底下果然有少府监掌冶署的印记,好在不怕贼偷,坏在不好跟人解释她这里为何会有御用之物。
“孙中贵,我有一个疑问。”她疑惑文御给她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不上也卖不掉。
“哎呀,郎君叫奴小孙便是,”孙荣洲狡黠地眨了下眼,“陛下十分愿意为郎君解惑,有何疑问,郎君尽管问便是。”
“没有了。”裴靖悻悻住口。
冬晚在一旁嘿嘿笑,低声逗她,“我送你进宫问问如何?”
裴靖朝她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说话。
孙荣洲帮忙收拾妥当便离开了,裴靖送客回来发现漆盒还放在门后面,那人走时忘了带上。
冬晚将漆盒拎在手里转来转去欣赏半天,啧啧称奇,然很快便失去兴趣,让裴靖收起来。
裴靖上手拎了一下,竟还有些分量,她盯着近两寸厚的底层思索片刻,扣住镂空处抖了抖,竟拉出一个暗格,往里面瞟了一眼便立马关上了,假装没看见。
格子里装着一个二十两、两个十两的金锭,二十个一两的碎银子和两贯钱。
她回头瞥了冬晚一眼,将一应宫器收回盒中放到墙角,在上面盖了一块不知打哪儿来的破布,又搭了两件衣裳遮住。
小小陋室终于有了人烟和生活气息,可惜屋中只一张床与一张案,大多数东西只能放在地上,任她如何收拾都显得十分杂乱。
冬晚倒是不以为鄙陋,窝在被褥里喟叹,心情甚是放松安适,“你可算有自己的住处了,住在酒肆总感觉像是寄生在别人的地盘上,好不自在。”
“酒肆有四分之一是我的。”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裴靖这份利润已归日躔卫所有,天市料定以她的俸禄十辈子也还不上五万金,所以拿走利润抵债,直到还完为止。
说到底,五万金能换到八十万贯铜钱的比例跟日躔卫也脱不了干系。
大凉立国之初,一两金只能换到六贯钱,但因日躔卫只收金银,便导致民间黄金白银的数量骤减,金子越来越值钱,裴靖幼时,一两黄金可以换到十三四贯钱,等她和奚迟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后,一两金已可以换到十五六贯钱。
天市向来一视同仁,赚谁的钱都要往死里赚,当然不会跟她客气,直接按最高比例找她要钱,这怎么不算因果报应呢?
冬晚得意非常,感慨万千,她这一技之长怎么就这么值钱,随便一出手便是五万金。
裴靖没力气翻白眼,拖着脚步精疲力尽地爬到床上去,紫色的被褥衬得她脸色越发惨白。
冬晚见她咳得厉害,脸色难看得很,当即收了玩闹之心,跑去外面的露天厨房,搭好炉子把止咳的汤药煎上。
药很快熬好,她一边喂给裴靖一边说道,“入夏我便得回营去,先前镇星说的那几个人是时候让他们过来了。”
裴靖摇摇头,“我拒绝了。”
宁宴离开望京前从凉国侯府挑了一老两少三个人给她,一位年长的厨娘,一位手脚勤快懂点药理的侍女和一位办事利落有些功夫的僮仆,皆是从朔州旧邸跟过来的老人,忠心耿耿,信得过。
然而她一概拒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生活的打算,也没有多买几间房舍让其他人住进来的想法,这间房子虽远却意外地契合她的喜好,幽闭安静,简约狭小,一床一席一案足矣,正合她意。
“这怎么可以!”冬晚急得很,“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你这般情况哪里照顾得了自己,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裴靖倒是乐观得很,“我连日未点卯,吏部和御史台定气得要死,自会派人来找,顺便帮我收一下尸不过分吧?”
“呸呸呸!别胡说!”
吏部和御史台气不气不知道,冬晚快气死了,喂药的动作重了好些,一匙将嘴唇怼到了牙上,暗红的血珠一下冒出来,挂在淡白泛青紫的嘴唇上,裴靖呼痛她也不理。
喂下止咳的药汁,她又熬了一碗安神汤,掖好被角让裴靖先睡,她去街上找个牙人问问,看能不能买到个手脚伶俐的侍女,不识字也没关系,会抓药、煎药、伺候人即可,见裴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她没好气地补了句,“几贯钱而已,我出行了吧?”
“这不是钱的问题。”裴靖不喜欢自己的私人领域有外人闯入,她对朋友的界定标准极高,亲疏远近分得清清楚楚,甚难接受一个陌生人围在自己身边打转,取得她的信任更是难于登天。
冬晚嫌弃她太小气,天底下也只有太微和镇星能受得了她这脾气。
“好~美丽大方的晚神医快歇一歇吧,”裴靖闭上眼睛,“我要睡了。”
冬晚一个人坐着无聊,不由得开始怀念在酒肆的热闹日子,她回头跟裴靖知会了一声,锁上门骑着马跑回了酒肆。
外头天气正好,屋内却有些湿冷,好在新被褥还算暖和,裴靖在被上搭了一层裘衣,趁着药劲发作慢慢睡了过去。
日光渐薄,暮色上涌,宵禁的鼓声从远处传来,连绵不绝。
那鼓声传入耳中仿佛巨人的脚掌踩在地上,震得心脏怦怦跳,一声接一声,又慌又乱。
裴靖自心慌中惊醒,正想唤一声“冬晚”,看看人回来了没有,却忽觉气氛有些诡异,淡淡的青草香气萦绕在鼻尖,藏在被中的手上覆盖着另一只手掌。
香气有些熟悉,她暗中回忆半晌,终于想起来,这好像是天权殿书阁外那只香炉里所燃熏香的味道。
天权殿?那还是继续装死的好。
裴靖瞬间睡意全消,闭着眼睛不敢动。
那只手握得太紧,恨不得揉碎她的骨头一般,只能感觉到是一只右手,却无法根据手上的茧子判断是握笔的手,还是握刀的手。
香气渐渐浓郁起来,热息像羽毛似的搔在口鼻上,橘皮与薄荷的气味自唇齿间弥漫开来,茶末的清香似乎在昭示它的珍贵。
冬晚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她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冬晚,十分后悔方才装死的决定。
那人并未完全低下头来,似是有些犹豫,左右迟疑良久,终在咫尺间改了主意,发出一声细微的太息后坐直了身体,随即松开手起身离去。
一口气尚未放松,裴靖又听到那人自门口折返的动静,这次毫不犹豫,甚至还狠狠地咬了一口,刚好咬在磕破皮的位置,血腥气味冲淡了茶香,清新与浓烈缠绵悱恻。
“我知道你醒了,不肯睁开眼睛是因为不想见到我吗?”
温柔的声线如春花初绽,微风拂鬓,甚抚人心。
闻声,裴靖心中大石落地,回应欢迎之余不免轻声抱怨了一句,“你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