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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乾二年的春闱放榜了。
榜下人群簇拥,车马往来不绝,将积雪轧得一塌糊涂。
白衣考生聚如丛雪,跟着贡院胥吏的锣鼓声高喊及第者的姓名,喧闹声一阵胜过一阵。
且观此处神色,可知世间百态。
考中的眉开眼笑,叉手邀八方同喜,不拘什么名次,只要榜上有名便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
不第者也扬起笑脸连声恭贺,只是这笑容与贺声中难免夹杂着几分酸涩和欣羡。
他便是状头!状头在这里!
突闻一声高喊,一大群麻衣学士立刻蜂拥而至,将新科状头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尽是洁白的衣裳与攒动的人头。
“状头!求笔!半支也行!”
“状头!在下买你的麻衣,我出一贯钱!”
“我出两贯!我出两贯买状头旧笔!”
……
投机之辈用尽各种各样的法子,或讨好或哀求或申请交易,向新郎官们索取他们曾穿过的衣物与使用过的笔墨,以求喜气和明年高第,名次越靠前的越受欢迎,越年轻的越受追捧。
有才者朗声赋诗,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此时是何等春风得意。
手快之人迅速将诗文记下,带回去让字写得好的抄手抄到纸上,最新一版“及第诗选”又将风靡好一阵,新郎官们赚足了美名,书局赚足了银钱。
有财者高嚷着要请客,取来钱囊抓出一大把金银玉石高高抛出。
琳琅满目的珠宝天女散花似的落下,有人跳起来去抓,有人蹲下去划拉。
我中了!
我真的中了!
花甲之年的老麻衣大笑着从人堆里猛地冲出来,手舞足蹈地在城中高呼狂奔,沿途只要是个人便会被他扯住手臂吼上一嗓子“我中了”。
他跑过街头巷尾,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被何人扒走,领口也扯开大半,露出瘦削枯黄的肩膀,来往行人见之笑之。
大邺每年都有这样大喜至疯的考生,早已司空见惯,而望京刚刚办过两次科举,众人仍觉新奇不已,如蜂群般追随着老麻衣。
时辰一到,装扮艳丽的胥吏自贡院涌出,穿花蛱蝶般散进拥挤不堪的人潮中,争前恐后去办那报喜讨赏的美差事。
胥吏手里的金锣“咣咣”一响,吵得酒肆宾客纷纷侧目回望,一见是贡院来的喜差,马上停杯投箸,目不转睛地盯着。
燕赵雪好歹从柜后挤出来,又被匆忙的茶博士踩掉了鞋,她一边走着一边骂骂咧咧地提鞋,肩上的貂裘披肩滑了下来,冷风一吹她赶紧拽上去。
今日春闱放榜,都来订席庆祝,忙得她找不着北,听人来报仍不知发生了何事,还当是谁家排场大的僮仆,与喜差唠了半天席面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们郎君考上啦?”
“你家郎君可是进士乙科及第,状头后面就是他!”喜差笑得牙不见眼。
燕赵雪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砸昏了头,呆呆地看着喜差,张口结舌。
燕娘子真是好福气,楼里高第一明经一进士!
燕娘子人美心善,活该她有这福气!
恭喜燕娘子啊,这觅春以后可就是高第进士待过的宝地啦!
道贺声此起彼伏,众人这便要去客房拜会这位乙科第一。
燕赵雪还呆站着不知所措,急得一旁的酒博士使劲儿推她,她恍恍惚惚回过神来,赶紧叫人去拿钱,报喜的喜差每人一贯,闻喜的食客全部免单。
喜差惊喜万分,连连道谢,说了一长串祝郎君平步青云、祝娘子生意兴隆的漂亮话。
食客兴致越发高昂,叫嚣着要燕赵雪给他们加酒加菜。
“加!都加!快把招牌的端上来!”燕赵雪脸颊冒火,头上金饰叮当,激动得整个人要飞起来。
“燕娘子,我们的局也能免单吗?”围在柜前的僮仆笑嘻嘻,“我们也听见了,给我们也免了呗!”
“瞧你说的什么话!你们郎君高中进士,请客吃饭理所应当,这可是大喜事,怎么好谈免单的?你还得教你们郎君多赏妾一些钱哪!”燕赵雪笑着啐了一口,“你们郎君的钱那叫喜钱,喜钱都不让人赚,真是不要脸!”
堂内一阵哄笑,气氛热腾犹如酷暑,沸反盈天。
见燕赵雪给了钱便要走,喜差连忙唤住她,“娘子留步,敢问郎君安在,这喜信还没写哪!”
“对对,”燕赵雪又着急忙慌地折回来,“郎君身体不好,妾代笔可行?”
喜差犹豫片刻,仍希望可以面见登科者本人。
燕赵雪理解他们的顾虑,遂将此人带至后院二楼。
她站在檐下轻轻扣门,屋里很快有人应声,但过了一会儿才开门。
打开门的瞬间,一股夹杂着浓浓药苦的热浪呼地一下涌出来,冲得众人往后一趔趄。
挽着白狐狸毛的翠裳娘子从门后探出脑袋,打量着燕赵雪及其身后衣着花哨的胥吏,“这些是……”
“冬晚姐,咱郎君高中啦!”燕赵雪高高扬着声调,脸上根本藏不住笑,甚至笑出了鱼尾纹。
冬晚眼睛倏地放亮,“当真?”
喜差喜笑颜开地答话,“回娘子,郎君高中进士乙科第一名!”
“乙科?第一?”冬晚寻思半天,“何为乙科第一?”
燕赵雪“啧”一声,两根白玉小葱似的手指激动得直哆嗦,“就是这个,状头后面第一个!”
冬晚忍不住惊叫起来,“妈呀!”
燕赵雪得空往屋里瞅了眼,“起了吗?”
不等冬晚说话,屋里人先应了声,“进来吧。”
这道声音虚弱如轻丝,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它吹散,闻者不禁暗中揣测这声音的主人将是何等病弱。
“郎君体弱,还请多担待。”冬晚不放心地提醒一句。
“明白,明白。”喜差小心地将锣放在地上,摒息轻声地跟进屋。
众人不敢硬挤进去惊扰,只隔着窗纱往里觑。
冬晚挽起青帘,同燕赵雪在床边一坐一立。
喜差恭敬行了礼,又道了声喜,方在小胡床上坐下,抬首看向帘后。
只见局脚床上倚坐着一人,年二十左右,形销骨立,鸠形鹄面。
其人面有棱角,线条略分明,眉尾细长,凤目幽深如渊,暗含薄霜,薄如柳叶的嘴唇和面容一样毫无血色,白得近乎透明,隐隐泛着青紫。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曲领中衣,屋中已炎如夏日,却还披着貂裘,灰白的头发散在肩上,几乎与银灰的裘衣融为一体,下半身完全掩住,锦衾上只见一双竹节似的手,以及手里捧着的一碗漆黑浓稠的汤药。
年轻人努力坐直身体,用那双黝黑的眼睛看着喜差,满含歉意地颔首,说话的声音喑哑冷寂,不由得使人想起刀击玉石时发出的铿然响声,“在下重病缠身,请恕不能见礼。”
喜差忙称“不敢”,却也在心里嘀咕,这般病弱当真可以为官?
他怕耽搁眼前这人养病,赶忙说明来意,原是要写喜信寄回家乡。
燕赵雪方知喜信还有这般用处,一时面露忧色,意欲拒之,“郎君孑然一身,这信不妨留给郎君拿着吧。”
“娘子这话说的,”喜差不甚赞同,“郎君双亲乡里亦当知此喜讯!”
此时外面的人也笑起来,“说不定闻喜宴后郎君就不是孑然一身了,保不齐能成三身!”
围观的人群登时乐不可支。
“在下不知父母,无亲无故,独身流离十余载,不知桑梓何在。”新郎官沉着嗓音,慢悠悠说着凄惨悲凉的身世,脸上表情未有丝毫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笑声陡然一静,唏嘘称奇声渐起,越发觉得这位新郎官本事大得不得了,独自一人竟能取得今日这般成就,可见绝非凡人。
有人低声感叹了一句“果真是天妒英才啊”,附和之声频频。
“你们胡说什么哪!”燕赵雪柳眉一竖,怒气丛生,“郎君只是暂时病了,又不是永远好不了了,再说老娘撕了你的乌鸦嘴!”
说话之人赶紧道歉,说自己喝醉了糊涂了,说的都是浑话。
新郎官扫了他一眼,低低说了声“无妨”。
喜差正想再问点别的,楼下忽然嚷起来,后院涌进来一群人喊“燕娘子,快下来看看”。
一名酒博士跑上来知会燕赵雪,说宫里有赏赐送过来,“陛下对今岁考生赞许有加,特赐御膳鲤鱼跃龙门一道。”
何时有了这等规矩?以往新郎官可都没有的。
众人窃窃私语,眼中满是好奇。
冬晚的耳朵瞬间支棱起来,“是只有我们郎君有吗,还是大家都有?”
酒博士笑着答说,“听说只有高中进士的前三位才有。”
冬晚拖着长腔“哦”了声,又啧啧两声,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酒博士附耳同燕赵雪一番私语,燕赵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领着一众好奇人士下楼去观摩赏赐。
喜差这趟差事没办好,便也先行告辞回去请示上司,回头再决定如何办理。
新郎官朝他欠了欠身,请冬晚送人出门。
喜差下了楼梯,突然想起正事没办,忘记核对新郎官的名姓了,气得拍了下脑门,忙折返回屋,打开金花小笺看着,仔细问道,“阁下讳裴靖,表字晏方。淳安十二年生人,时年一十八,淮北道裴州人士。可有疏漏谬误之处?”
新郎官薄唇一弯,勾成一道苍白月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