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市井兄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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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打更人路过县衙门口,乓乓地敲了两下,已是二更时分。

此刻衙门西厢房的门口,有一把木凳子三脚离地,只余一只腿单立在地上,摇摇欲坠,正是侯景这小猴儿吊儿郎当地坐在上面,嘴里还不停打着哈欠。

他和小山鹞子按照武定元的嘱咐,今晚要一直守在西厢房门口,直到天明。可是刚守了没多久,心里就闲得发慌,

“也不知道这武爷在搞什么名堂,要我们熬夜守这堆尸体,还怕丢了不成?“

他咂摸了两下嘴,又摸了摸肚子,觉得有些饿,便一脚踢翻身旁另一只板凳,吓得上面睡得正香的小山鹞子惊坐到地上,还以为有什么贼人。

小山鹞子揉了揉眼后,发现只是侯景在挑逗自己,正欲发怒。

可还未等他喊出声来,侯景连忙拿话堵住他的嘴,

“别睡了,哥哥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小子乖乖得守在这里,好不好?“

小山鹞子一听有吃的,连忙止住嘴,雨打芭蕉般直点头,一把将刚刚自己被戏耍之事抛诸脑后。

侯景见他一心好吃的样子憨态可掬,担心他光顾着想吃的忘了替自己遮掩,于是边起身边嘱咐道,

“切莫让伍爷知道我偷跑了出去,不然可没你好果子吃。“

说完,他便伸着懒腰出了门。

可能是怕人多嘴杂,按照萧道成的嘱咐,武定元只将“守株待兔”的谋划讲与陆清正与黄老,对几个小的则只讲明他们今晚要轮流守在这里一夜,作为诱饵,以防凶手真的折返。

此刻他若知道侯景竟全然不顾他的嘱咐,偷偷溜了出去,定然少不了要教训一顿这只总爱荡检逾闲的小猴儿。

————

银月高挂,夜空晴朗至极。

侯景如平常浪荡市井般晃晃悠悠地走着,形如一只脱笼而出的瘦猴。

他心里盘算着要去哪里吃些东西,脑海里即刻浮现出几张脸来,正是平日里一起打流的小伙伴。

可是他转念想到现下毕竟公务在身,自己也不是那么拎不清轻重的傻子。便打算一人随便寻些吃的就行。

“都这么晚了,西市早撤了,还是得跟王婶借点羔子了。”

于是不再犹豫,忙不迭的朝着心中所想之处跑去。

————

怀荒镇县城不小,东南西北四四方方,住着不下五万百姓;怀荒镇市井不大,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也就那些张熟悉面孔。除了偶尔来镇上歇息的军爷和极少露面的县令老爷,县衙贼曹便是黔首百姓平日里见得最多的官办了。

如今太平年代,贼曹很少有什么大案要案要办,大多是捉捉偷东西的蟊贼或是治治寻衅滋事的泼皮,有时甚至还要处里街坊间的口角矛盾。

总之,这方圆几十里的地面上,基本没人不认识贼曹的掌事——掾头老爷。

不记得多少年前,这里的掾头还不是武定元,而是一个姓侯的干瘦老头,说是老头,其实年纪也没那么老,只是身材枯槁,一头少年白,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大家也不知道他的年龄,因此都管他叫老侯爷。

可是他觉得这称呼听着有些僭越,总觉得不妥,便干脆说道,

“就叫老侯罢了,咱没有那当爷的命。”

于是大家真的都叫他老侯了。

老侯儿虽说武功稀松平常,但是做事办案总讲究个好结善缘,绝不主动与人为恶。待人接物也时长嬉皮笑脸,从不摆那官家架子,因此在怀荒方圆百里内的黑白两道都小有名声。

怀荒镇上的百姓总说,这镇上有两样宝贝摆在那可就是见不着:一样是那一任任嗜好清谈,疏离政务的县令老爷,还有一样就是他老侯儿手中从不出鞘的官刀。

他有一句人尽皆知的口头禅:

“我老侯但凡能动嘴皮子的绝不动木板子,能靠孔方兄的绝不提刀枪凶。”

就冲着这句话,几十里外的大贼花狸子都得冲他竖起大拇指,喊一声“是条好汉”!

有老侯儿,自然就有小猴儿。

说起这小猴儿的身世,不禁叫人呜咽叹息。他自幼便死了娘,是老猴儿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但平日里老侯儿时常忙的脚不沾地,因此他成了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苦命娃儿。

所幸,他老爹在任时,怀荒镇十几年来也未发生过什么大事,治安算是安稳,因此在整个镇上很有几分威望,只要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不管什么人都会卖他几分面子,更别说拿点吃穿的简单东西照应他家的独娃。

用常在城西集市上卖炊饼的张大牛的话来讲,那就是:

“人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替咱们保平安,咱顺手照顾照顾人家没娘的苦命儿,都是带把儿的,咱也不能含糊。“

可一旁的牛嫂则经常打趣他道:

“人家是腰上别着带把儿的,你呢,也就是裤裆里带着把儿,哪能跟人家比。”

不过张大牛也不含糊,经常带着一脸坏笑怼了回去:

“去去去,你瞧不起我这带把儿的,那你敢试试吗!?”

直把牛嫂怼得小脸红扑扑的,不敢再和他斗嘴。

可惜五年前,老侯儿在一次差事里被不知道什么人从后背甩了一锄头,后脑勺给开了个豁大口子,鲜血直流。武定元抱着他连夜赶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临走都没见到还在外面瞎晃荡的小猴子。

从此,小猴儿不仅没了娘,也没了爹。

而自那之后,武定元便接了掾头的差事,同时也接下了照看这只小猴儿的托付。

————

话说这小猴儿一路垫着脚步走,一路回头四处张望,生怕被衙门里的其他人撞见,不知何时偷溜溜地就来到了一处人家的院子外。

他轻车熟路来到一面土墙下,蹑手蹑脚地摸掉中间几块砖头,不一会儿,那原本一人多高的墙一下子矮了半头,将将够他跨过。

看来,他来此地不是一回两回了。

只见他嗖的一下便轻易翻过墙去,接着贴着墙边三步两步便来到了这家的土灶房里,借着零星的月光,不知从哪就摸出几块羔子。虽然整个过程都摸着黑,他却好似进到自个儿家里那般娴熟、从容。

他咬了一口其中一个,嘴里喃喃道,

“小山鹞子好福气,今儿个羔子加了大红枣,嘿嘿,大补!”

他嘟囔完便将几块羔子飞快揣进了衣兜,然后又飞快回到那矮墙下,准备做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飞天大盗’。

不料,正当他单脚跨过矮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呼自己。

“景哥儿!景哥儿!”

侯景惊慌得四处望了望,发现右边墙角处露出一张清苦消瘦的脸颊,原来是自己平日的玩伴之一及好兄弟——卢允,他连忙小声回应道,

“卢秀才,怎么是你?快别叫了!我正办案呢!”

忽然,一只粗壮大手从侯景背后的黑暗中陡然伸出,一把扯住他衣袖,只听一个嗓音声若洪钟狮吼道,

“好啊,我说怎么最近总是丢羔子,还以为是藏哪的大耗子给偷走了,没想道是你这个小猴崽子!”

“嘿嘿,王婶儿,武爷说他忙饿了,托我来找您拿点吃食,我看这么晚您都歇息了,就想着不麻烦您了,自己个儿来了。”

“好你小猴儿,楞个伶牙俐齿,刚才不说是在办案么,怎么现在是帮武爷拿吃的,再说,你怎么不走正门,偏要翻这围墙...咦?这围墙怎么少了一截!?”

侯景见那妇人忽然正自诧异,连忙趁机使了个鲤鱼打挺,从那只大手中挣了出来,一溜烟地跑掉了。

那妇人见状气得跳起来了,右手握拳直在左手掌中摩挲。一边起身去追,一边大声叫到:

“坏猴儿,下次来,小心婶子的拳头!“

可等她望着那上蹿下跳身影飞快消失在昏暗的月光下时,她眼里隐约浮现出另一个枯瘦背影:那是一个官差模样的枯瘦男子,他狭着刀,佝偻着背夹,正背对自己挥了挥手,直道出一句熟悉话语:

“放心,兹要有我老侯儿在,便少不了你们的公平!”

眼见那虚浮的熟悉身影渐渐消失,被侯景称作王婶的女子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了追上去的打算,只是蹲下来研究起如何修好那堵残缺的砖墙。

————

侯景忙不迭地跑了两三条巷子,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见后面那悍妇没有追来,忙大口大口地喘气歇息。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还不忘一边把兜里的羔子翻出来玩赏,还直叹自己机灵过人。

忽的,他看道一黑影闪进巷内,径直逼近自己面前,顿时吓了一跳,差点抖落了手中的米糕。

待他定睛看去,发现来人竟是刚才害得自己差点挨了拳头的好兄弟卢允。

于是他立即假装出一副恼人的神情质问道,

“卢秀才,你差点坏了我的好事!说说,你要怎么赔我?”

——

卢允年纪与侯景相仿,不过模样却要更加周正许多,即使这西北大地常年风沙,将他面色吹得微微蜡黄,但仔细端赏一番,仍然不失为镇上数一数二的俊后生。

他曾经被举过孝廉,可惜家徒四壁,没钱讨好选仕的官员,名额被镇上王员外的儿子给抢了去,只好找了间客栈给人当账房。

和侯景平日里厮混的几个伙伴里,属他读书最多。兴致来时,经常口吐莲花,因此大家伙平日里打趣得称他一声“卢秀才”,以作调侃。他也不怪,每每自嘲到: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

其余人对他这股子呆劲总不明所以,可侯景倒很是欣赏:

“总听教书老头念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得叫这人教教我,让这美人往我被子里钻才好!”

于是侯景经常私下里总向其讨教文章学问什么的,久而久之才醒悟到,那些个黄金美人不过是这帮酸腐文人做的春秋大梦而已。

不过侯景也不恼,他向来是干一行爱一行,皓首穷经什么的的确很枯燥,也做不来,吟诗作对什么的却有些意思,他从卢秀才口中听到不少前人的诗句里。每每念起,便觉得自己已然身处怀荒千里外的美景当中:

‘美人桃花扇,红颜细水流。’,‘北望燕云不尽去,大江东去水悠悠。’,‘万里琼林殿,尽是帝王家。’等等等等,他虽不能身至,却总心向往之。

时间长了,侯景偶尔自己也能耍耍花腔,写出一两句来。譬如小狐狸口中那句形容舞伶曼妙身姿的诗句便是出自他嘴里。

他常对卢允说,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去看看皇帝的婆娘会长得什么模样,还能有天仙好看?

当然他也没见过天仙长的啥样。

卢允则说,自己最想见见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的高门子弟,领略天下文人鳌头之风采。

“但愿见清流雅望,与王谢高士同饮,则此生足矣。”

侯景听了却十分不屑,他觉得比之那些文人墨客起来,卢允才是最有趣,最贵重,最清雅的,什么高不高门,在他眼里连屁都不算,因而他总打趣道,

“喝杯酒就行了?信不信我把姓谢的女子给你抓来当老婆,哈哈哈哈!”

直把卢秀才脸逗得通红。

“看你脸红得跟我屁股似的!”

在侯景看来,卢允这股近于迂腐的傻劲其实正是他与常人的区别所在,毕竟“士不可以不弘毅”,那些世家纨绔,又有几人能像自己兄弟那般做到夫子所言的呢。

“就那帮流水县令?不中用的摆设罢了。”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卢允这人颇有些先秦武侠的侠义心肠,因为即便一贫如洗,卢允还是会经常帮助一些比他还难的人。譬如街边的乞丐,又或是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

总之,在侯景眼中,世间可能没什么善恶之分,但只有卢允,是个大大的好人,好的可以称作孔子那般的“圣人”!

圣人尝言: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

这说的不是他兄弟卢允,还能是谁?

尽管在侯景眼里,他卢允是个云淡风轻的悟道君子,可在自己眼里,他却明明白白那些都不过是无可奈何。

这个苦命的读书人见走不了仕途,就喜好上侠客之事。虽然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却总梦想着仗剑走天涯。

他从客栈行商脚客那搜集各种绿林故事,然后用小刀子刻在木头上,久而久之,积攒了不少雕刻功夫。他时常将自己心中潇洒剑客的摸样刻绘出来,引得不少人夸赞。

此外,他还总拉着侯景研究“三千里直驱杀人剑“这类盖世绝学会是如何如何,然而换来的确总是侯景的看似敷衍却又像精雕细琢的一句,

“什么三千里,什么杀人剑,无聊的很,小爷我只求'一万年大梦美人膝',嘿嘿!“

惊得他直夸侯景有鬼才。

“景哥儿,你要是好好读书,肯定是个真秀才!”

后来,他知道侯景居然有武功在身,便总和后厨的老彭叔用自己削的美人像换几根鸭腿,几番贿赂侯景,求得他教了自己几招。

不过有一件事,他一直不知道。

那便是侯景明知他的武功是秘传,绝对不能授予他人,可惜实在眼馋那香喷喷的鸭肉,索性把他学习的刀法里几个招式变换了姿势,改了些花样,才囫囵交给了卢允。而且亏的他这么一改,原本朴实无华的动作姿势却变得潇洒飘逸起来。因而卢允也对此深信不疑,无论早晚,只要一有空,就会偷偷练两下。

“每天‘鬼才’‘鬼才’地叫老子,倒像是在挖苦小爷我,这招式改成个鬼样了你也不晓得,嘿嘿!“

只是侯景时常看到卢允刻苦练习的模样,有一次则陷入一阵复杂的内心争斗当中:实际交上手时,这几招花架子肯定漏洞百出!自己该不该告诉卢秀才呢?

可等他回过神来,看到手里握着硕大肥腻的鸭腿时,他连忙自我安慰:卢秀才哪会真用的上这些,大不了,到时候自己替他出头罢了。

于是此后,侯景啃起鸭腿来也就心安理得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