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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您说这都多少年了，头一次见到死这么多人。“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蓄发短须，穿着一身干净但已脱色不少的捕快服饰，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眼神空洞，对着太阳都反不出光的那种，额头上有几处不大不小的旧伤痕，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
这人名叫陆清正，正是武定元口中的“六叔“。他以前曾是一名斥候，后来不知为何成了贼曹中的一名捕快，还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老婆，着实羡煞不少旁人。
这中年捕快此刻立在一间破庙的东南角，刚简略勘察完现场的他顺手拂去一张新织的蛛网。
显然，这里才刚荒废不会很久。
他说完话随后便蹲在地上，一边扫视着眼前满地平躺的尸体，一边淡定地从腰间掏出一条锃亮的土黄色铁疙瘩——一支和他年纪相仿的老烟袋。
他拿着那铁疙瘩轻轻往地上敲了敲，再四处瞧了瞧，好似确认了没有什么不该在的人，才敢把那烟袋点燃，然后塞进嘴里吞云吐雾了起来。
那烟雾弥漫在陆清正周身，这一刻还将他笼罩其中，下一刻立刻被他娴熟地挥起衣袖拂散开来，朝着不同方向涌动。
那其中一缕烟头就在不知不觉间，荡向了破庙的另一头，还未待落地成尘，便被另一阵忽起的话音吹散开来，
“谁说不是，以往咱们这，虽说偶有人命官司，但也多半是些个兵痞，流氓闹事，严重点也就是乡里械斗，像这样灭人满门的事我老头子还真没见过。“
接话的是个头发半白，留着山羊胡须的小老头，虽说长相斯斯文文，但是检查起尸体来也是干净利落，毫无书生羸弱之态。
这人便是武定元口中的老仵作黄安。
“黄老，您老怎么看出这是一家子的？“
两道显得些许稚嫩的声音异口同声问到，原来是两个小隶，正怯怯缩缩地站在破庙门口，估计是头一次见到死人，心里发憷，只是伸长了脖子往里探，不敢上前。
看那模样，这二人兴许就是小山鹞子和小狐狸了。
“咳，咳，我可没说是一家子，不过是吃饭在一个锅里，一起混营生的罢了。”
小老头说完眼睛瞟向一个角落，两个少年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原来是几口大箱子，边上还靠着几柄奇特的家伙什，什么彩幢，长绳，长竿，长刀等等，应有尽有。
“竟然是个百戏班子！”
二人都是平日爱玩的主儿，杂耍看戏那可是时兴玩意，平日里难得一见。于是两人起了兴趣，大着胆子走近了那堆满行李的角落，开始仔细翻看，
小老头见状赶紧说道：
“手脚麻利点，别破坏了证物，小心挨武爷的骂！”
二人连忙应声，
“晓得的，晓得的。”
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中年捕快抽完了烟，还在破庙里外转了几圈，老仵作也检查完了每具尸体，两人默契地走到庙中的土地像前，不约而同地朝那尊沾满灰尘的土地像望了望。
只见那尊仙爷身着圆领官袍，细腰束带，脸形方正，天庭宽阔饱满，两条长须挂在嘴边，端坐在上，神态端正慈祥。
这雕刻的功夫不说巧夺天工却也能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只是年岁久了，神像身上的红漆深一块浅一块，斑驳相间，面貌有些模糊。尤其是左边那条胡须，因为色差的原因，像是断了一节，连带着整个神情变得些许诡异，似笑非笑。
盯久了，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真他妈的有些邪门。“
那中年捕快忽然吐了口烟圈道，不知道何时他又抽了起来，
“看出来了？“
“嗯。咳。“
“说说吧。“
“可能没有凶手，又或者他娘的这土地爷，就是凶手。“
说着，那捕快毫无敬畏，用那烟管子指了指那神像，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不愧是捉生将的。”
那老头捻了一把胡须，口里赞叹道，然后又咳了一声，正对着那尊表情诡谲的土地像出了神，端详之色耐人寻味。
两人的对话听得另外两个毛头小子心里直发毛，赶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庙外头，只想站在太阳地下。
想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也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敢出来吧？
“还是等武爷来吧。”
老头接着说道，
其余众人不禁同时点了点头。
————
不一会儿的功夫，武定元两人就赶到了现场。
他仔细询问了每个人后，没有着急疑问现场情况，而是首先问到:
“是何人发现了这些尸体？“
中年捕快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驾牛车，
“是一对路过的年轻夫妇，两人赶车要去城里。“
远处，见到武定元，那车上的年轻男子将妻子安置好，便快步走了过来，朝他作了一揖，
“见过武掾头。“
见这男子一身粗衣白纶，腰束系带，摸样似山中樵夫，举止却大方有礼，像似读过几年书。武定元“咦“了一声，
“你认得俺？“
“在下宁仁，数日前曾在怀荒集市上为内子挑选礼物，差点被那番子奸商讹骗，还是掾头帮我解的围。“
武定元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噢噢，原来是小兄弟你啊，怎么样，弟妹可还满意俺挑的礼物。“
那自称宁仁的年轻人见对方还认得自己，心下大感欣慰，抱拳奉迎道:
“掾头的眼光，自然胜过小弟百倍！“
“哈哈哈，客气客气...“
“武爷，那案子...“
武定元正欲继续寒暄，突然被姓黄的仵作打断，自知失了分寸，咳嗽了两声，便收敛了笑容。
“宁小兄弟，是你报的案？“
“正是。“
“你是因何路过此地？去往哪处？小兄弟莫介意，俺也是例行公事。“
“武掾头说笑了，回掾头的话，我与内子本欲前往镇上，观看后几日的春神节庆。“
“那又是何时发现的命案？几时到达县衙报的案？路上可曾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今儿大约正午时分来到这，内子觉得路上实在颠簸，想进庙里休息会儿，我于是进庙中准备打扫一番，不想竟见到满地死尸，我粗略查看了一眼，竟无一人存活。我晓得兹事体大，于是请得内子同意后，一人只身前往县衙报案。我脚程快，来回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往返路上未曾见到任何可疑人物。“
这些问题其实那陆清正之前已然问过，也都向武定元知会过，之所以再问无非是贼曹里寻常办案的手段，反复确认，以防疏漏罢了。
除开武定元外，其余几位官办见白衣樵夫说话不紧不慢，言辞清晰，且所做回答与之前对捕快说的分毫无差，心下不禁思量。
“这人若是凶手，那可真不好对付。“
听了那白衣樵夫一番话，再看了一眼远处的牛车，武定元同样起了些疑心，可他没有急着问别的，而是假装担心道，
“小兄弟，你心也忒大，这么长时间，把夫人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好？“
那白衣樵夫闻言楞了一瞬，然后立刻领悟到武定元的意思。只是他内心想道自己一个报案之人，竟然因为回答严谨被官差疑问，实在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只小声解释到：
“掾头错怪了，内子并不是什么柔弱女子，她粗通些拳脚，对付一两个小毛贼不在话下，只是...“
“只是什么？“
众人竖耳倾听间，一声稍显稚嫩、好奇的疑问陡然升起，原来是一旁晃荡已久的“小猴儿”侯景，左手托着右手，右手托着腮帮，摆出一副不假思索的模样。
几人心说难得这小子今天忍了这么半天才张口，然后一齐白了他一眼，却不出言打断。
只见那白衣樵夫一边谄笑，一边再次压低了声音，
“只是内子在小弟面前，喜装温柔软弱，往往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心虽知晓，但我见犹怜，不忍拆穿，所以都是装作不知，也从不对人刻意提及。“
众人此刻顿悟，都感觉这对夫妇着实有趣，尽管不知他说的是几分真，几分假，总归都能理解。于是也不好上前叨扰那位女子，不然那样必显得冒昧。
尤其是那中年捕快，一听到女子竟懂得拳脚之事，立刻就想起自家的母老虎，没了深究下去的打算。但他转念想到对方妻子竟能如此故作温顺，实在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觉有些悲凉。
武定元眼见这白衣樵夫态度恳切，又是报案人，决定不再为难，只是嘱咐他们不得伸张此事，先放他们去镇上。
临走前，他深感两人萍水相逢，十分难得，知道春神节庆将近，镇上必然客房紧张，还给两人介绍了间客栈，直说只需报上他的名号，必定不会露宿街头，事后再登门拜访。
那樵夫深深谢过，转身走向牛车便要驾车离去。
正当牛车驶过众人面前时，车棚里忽然传出一道银铃女声，竟摄人心魄般将几人全部勾住：
“小女子在此多谢武大人及诸位大爷，还望大人来时提前知会，妾身必当备好薄酒，不敢慢待大人。妾身与宁郎这厢有礼了，就此别过。“
只听那嗓音轻柔宛如天籁，随风回荡在空旷的黄土之上，盘旋于几人头顶，良久后，再春风化雨般滴落几人心田，好一番滋润。
虽是隔着车帘，不见那声音主人是如何天仙模样。众人仍是浑身直感一阵清爽，俱在心底一阵赞叹，。
除了那樵夫，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呆呆站在原地。
众人恍惚间，武定元忽然觉得自己这年过半百，确实该找个婆娘好好暖暖被窝了;中年捕快则把说话的人儿幻想成自己的媳妇的脸，若有所思;那个小猴儿则心里酥的直发毛，心想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让自己这么想一睹真容;就连黄老，似乎也想起些年轻的往事，一边叹息，一边不停摇着头。
那白衣樵夫则再次抱拳谢过，顺手将众人的神魂拉了回来。
“宁兄弟，弟妹，再会，再会。“
————
目送牛车走远，黄老仵作虽然还在凝视远方，嘴上却问道：
“武爷，你可注意到这姓宁的方才说漏了什么？“
“他说漏了啥？“
“他说来回此地与县衙共用了半个多时辰的功夫。“
“这有甚奇怪？年轻人脚力足，他又是个樵夫摸样，有点脚程理所应当。“
“那你可知他回来时是与我等同行，而我年弱体衰，这腿脚你是晓得的。没有一炷半香的时间是走不完这距离的。“
“你的意思是...？“
“没错。从此处到县衙，他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
“半炷香？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