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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应楼底,仗队行进的声音消失,祁国的人马已噤声抵达侧边宫道,从安车内下来使者带着小厮,向驻守的虞礼宾官员交赠玉帛,行朝觐礼示,欲待宾门开启后入内。
金辂停置,笼罩的气味儿也顺着风自下而上,隔得稍远的阶梯上,兵卒和侍卫哗然议论七嘴八舌。
“好大股酒味儿,还是下九流氓才饮的臭骚酒。”
“胡说!你小子活腻歪了,皇城神圣哪儿来的这些?”
隐蛇在余酒中贪贪裹去一身,窜上高墙,混进群人后方,正巧有熟悉外采的黄门嗅出烧酒气息。
“他们所说是市井的珍珠酒,这里怎么会有此等糟酒?”
“能是谁?那些,祁…人里头准有源头”发话的小黄门正要脱口骂祁贼,打晃又觉得不对。
“是略有糟酒的淡朽味道,但并非是洒出的纯酒,倒是有些像掺杂了酒曲的,香气,”身旁的宫婢喧嚷,传进母女二人耳朵。
容月细听众人,又转头来朝陆柔汐颔首,表示她亦嗅得酸酸甜甜的古怪味道,陆柔汐背靠身后的阁楼石壁,两条小蛇顺着墙壁缝悄声拱进她层层叠叠的裙底。
忽而感受到裙袂下有小东西自在逍遥,陆柔汐顿住步子,心头不舒服拽起裙角,甫一见到底下盘着两条“人脸”蛇头的拇指粗皂色小蛇。
裙摆飘摇,甩开的粉纱锦缎在她的手间辉光莹莹,随意一挑,在日辉下头便仿佛是掀起了一朵软软的云絮。
醉于酒香,真是迷糊掉众人半晌的意识。
陆柔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紧抿唇一点点往旁挪开,素手慌慌放下裙门,小蛇被眼尖儿的太监看着了样,宫人们寒毛直竖,刹时又遭香气醉泡得红脸,纷纷朝这边挠头,想办法抓住这两个香味来源的小东西。
人脸蛇异香扑鼻,陆柔汐垂首仔细端详蛇首的“人脸”,活灵活现竟是枚笑容。
还真是,巧了。
方才在《福禄册》中她是见过这蛇畜:笑容人脸蛇,其鳞可吸香,散异香谓以皂香蛇,人饲作宠儿。
人脸蛇金贵稀有,刚出生的小蛇是纯白纤细,需用顶级雪花香混肉才能将蛇皮养作油亮玄黑,娇气难饲,极少成功养活。
此两蛇,体量稚小,浑身通黑,双目清亮有神,一定是主人悉心照料才能有此品相,它们的母辈也须蛇种绝佳优越。
没想到,粗制酸酒也能吸引这灵性稀缺的蛇儿。
“等等!”
陆柔汐回神后呵斥住拿来绳网的宫仆,“此蛇珍贵,并非寻常野物,主人悉心照料难得,你们下手轻些不得伤了它,捉捕后将它置于漆盒内,我要留下。”
众人纷纷称“喏”。
将装小蛇的漆盒接过,前面乌压压一片人步子淅淅索索甫向两旁散开。
众人跪拜行礼,女子精练声音渐渐靠近:“大姑娘,许久不见,果真是出落得绝世倾城。”
为首的年长女子面容有些熟悉,一身鹅黄宫装,是郭太后宫里掌宫嬷嬷之女,过往进宫也曾带着她玩儿。
“见过青肴姐姐,浅儿久未进宫,好生想念大娘娘。”
陆柔汐朝眼前人拂身行礼,又上前拉住青遥的手,容月命人拿回了那只长幕的挡身帷帽。
“訇——”
适才闻声抬头,天应楼斜前方的红墙宫苑,彩画高台内传来阵阵浑厚钟鸣。
已至晌午,钟敲只有三响,悠扬传播开又须臾消失,确非迎宾之礼。
“尊娘娘今早念叨大姑娘许久,今日太后娘娘事情多,恐怕此刻还没法子接见姑娘和夫人。”
“大娘娘特遣奴来吩咐,恐要委屈了姑娘和夫人要在这天应楼享用晌饭。”
“我等谨遵娘娘懿旨,”陆柔汐抬手作礼恭敬对答,翘首瞅一眼楼下的浩荡队伍,身边容月暗忖的眼神也经她而去滑向城墙。
“只是…”
太后下令不开皇门,岂止她们进不去大内,祁国的宾客不也在外面等着?
陆柔汐正欲开口纳议,被青肴打断。
“姑娘,您的身份,有些事不适宜多虑,”青肴冷下脸色,空气骤凝,浮笑着与陆柔汐四目相对。
“是,浅儿僭越,”陆柔汐微微发怔,又垂眸应是。
大内为何必须要将陆家和祁使者皆滞留宫外?
她想不通。
外城高墙人来人往触无白丁,官宦贵戚每日络绎不绝应召入宫,虽今日要迎候祁国人,金吾卫管制得严厉,但大娘娘若当真事务忙碌让宣召者绕道入内。
连官员都被禁止,初晨那大批流民怎么会溜得进皇都外郭?
——
时隐从齐穆泽的马车出来,另有候边许久的人趁机掀帘入内。
“殿下。”
掀帘子动静末了,随着双面禅绣帘子上一排的小金铃晃动,来人脚步放慢,进来的年轻男子摩挲手掌,轻声试探着前面安静闭眼的青年。
他的手里抓着一张镂花的半面银丝软面甲。
窗牖透射明光,浓颜白肤,高鼻梁下稀稀拉拉生长着杂须短胡子,晕红的脸颊更显得他多添几分年轻幼稚,恰好冲淡粗糙茬子生出的庸俗狂躁。
黑虎裘袍被裹抱得紧实看不见身体,散发茂盛而面俊美,颌部唇端的刀锋走线令他惊艳得赛过花魁女子,更娇更惑更动人心弦,齐穆泽阖眼睡梦,分明神情未动,却是一副浓眉厉目,矜贵华美,漂亮威严。
一张小脸儿上五官精明,单看上去是个极稚气的少年,惟美中不足,生了一道痊愈掉痂的翻白疤痕从眉尖,穿过眼眶,直达半脸颧腮,被划得长而直,骇人惊吓。
齐穆泽人非冰冷,想来治军定狠。
第一次见他真容,竟是当下他在敌国如此的潇洒自在。
“裴使可有要事?”
齐穆泽还未睡沉,缓缓睁开眼,挑动眉峰惬意朝他笑道,
“孤睡得有些头昏。”
“殿下,我们如今已鸣礼三回,上表钧鉴早已交付,午时将过这虞国依旧没有开城门的意思,他们虞国简直是毫无章法。”
“殿下鱼米未用,是敬全无能!”
说完,裴敬全便扑通跪地。
齐穆泽摇头,笑道:“敬全,我不是同你说了嘛?我不饿,你放心吧,我呢,这一身酒气儿……”
“臣明白,殿下不愿受人排遣,进楼受虞国的嗟来之食,是臣有大错。”
齐穆泽看着他,打了哈欠,满脸挂着不明白——
这裴敬全卖的什么酒葫芦?
一口一个有错没错,倒是吊起他的好奇心。
应是怕他闹得太过逾矩,惹恼虞国那位妇人让他们在门口一直吃闭门羹罢。
“哎。”
“我睡醒了,帮我更衣吧,上楼进餐,也去瞧瞧那位美名远扬的陆娘子。”
候了一炷香,待盥洗已成,齐穆泽并未叫裴敬全退下。
齐穆泽坐在紫檀交椅,理弄完缀珠叶纹的袖口,去捡起肘边螺钿宝案上的奇楠子佛珠,两指掐着一粒粒珠子。
时隐带着伺候的人退下后,此间便只余他们二人。
背过身伸了伸衣袍,指尖划过青灰云氅的紫绒边,掺有幼熊细毛,触之松泛柔软,继而又被齐穆泽搓成小条,溘然阖眼后悠悠张口:
“依敬全看,虞国今日是作何打算?”
睁眼向之,裴敬全拢袖低首,正盯着矮几上铜胎薄碗里的一簇皎净玉兰发怔。
他对裴敬全熟悉,两人少时结缘,乃述信知己,裴敬全刚调任鸿胪寺经外副卿,一入晟京授职就被齐穆泽叫来陪他到虞国出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