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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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朦扭伤的脚慢慢地好了,可她却还记着那个男孩。

    她睡觉的时候,会将枕头放在怀里抱着,想象着她正靠着樊茗的肩膀,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难受,又热又痒。

    林朦试过不想,可她睡不着,于是她又得想,一边透过窗户看着星星,一边想。她经常燥得浑身汗水,把被子弄得湿漉漉的,翌日又偷偷去晒。

    阿红见她常晒被子,于是问林朦,是不是想男人了,林朦摇头说不是,阿红又问,想不想找个男人过日子,林朦说不想。

    这是她第一次撒谎。

    林朦想去找樊茗,却又怕人家说闲话,而且她也并不知道樊茗住在哪里,她只得坐在山后地里的柿子树下等,她经常盯着不远处的那片坟地看,他一定还会到那里去放牛吧,如果他去放牛,就一定可以看到他。

    可樊茗再没出现过。林朦不知道的是,上次的偷牛贼为了让牛听话,给牛下了一种药,吃了这种药牛就可以被随意牵着走,可这种药最忌讳的就是喝水,一喝水就犯病,可樊茗并不知道。他当时把牛钉在了柿子树下。

    柿子树前有一条小溪。

    牛在小溪里不停地喝水。樊茗把牛牵回家后不久,牛便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了。父亲摁住抽搐的牛,让樊茗赶忙把牛肚子里的脏东西掏出来,樊茗于是跪在地上,扒开牛嘴,把手伸进去,搅晃了很久,牛却什么东西也没吐出来。

    牛就这样死了。

    樊茗将牛宰了,把肉分了好几份,有一份腌起来,有一份用泥裹起来,放到地窖里,还有一份放到缸里,用石头压着,再有一份切成小条,用绳子穿起来,挂在院子里晾着。牛死了,樊茗便再也没有理由去山后了。

    林朦再次见到樊茗,是在学校里。

    山里有一座学校。

    学校就建在山脚,因为只有那里,才有大片的平地。学校的四周全是麦田,麦田外围有一圈河,河不算宽,但是跳不过去,所以河上有桥。

    桥是一张宽阔平整的石板。

    据说是拆了老山羊的墓碑。

    老山羊的墓碑和老山羊的腰板一样,都是很坚挺的,很多双脚从上面踏过,都没出事,但那只是起初的一段时间,后来便渐渐有了裂隙。

    先是一条线,没有人发觉,发觉地也以为那只是雨水留下的水痕,而后扩成一条明显的黑色的裂隙了。这时有人发现了,不过没人去修。

只是一条隙而已,没什么事的。

    山里人从来如此,无所谓旧,也无所谓新,只要能用变不需要更换,换下来的便是浪费,而他们的眼里,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浪费。山里人常说,假若一年攒下一撮羊毛的话,到死的时候,也是可以把耳朵塞满的。

    当隙再次扩大,变成明显的断痕,且人走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的时候,学校的教导主任觉得该修一修了,教导主任叫王青松。

    松树的青,松树的松。

    他常用松树自比,也常把松树挂在嘴边,他觉得松树是独一无二的,是挺拔的,是高洁的,是山里其他的所有的树无法相比的。

    他在学校的大院里,种了一棵松树,一开始是树苗,死的时候也是树苗。又反复死了两次之后,他干脆去山里掘了一棵长到人那么高的回来,栽到土里了,可过了些日子,这棵也死了,他怕人笑,于是趁夜色将树挪走了。

    有人问他,树哪里去了。

    他说,树被鹰叼走了。

    那人又问,鹰哪里去了。

    他说,鹰飞到山后面去了。

    为了让人相信他说的,他特地抓了一只鹰来,一只肥大的,有着尖嘴的鹰,他将鹰带到学校,并给它戴上罪名牌,让他站在学校里。

    有人发现,那是似乎一只鸡。

    这个发现很快被证实了,丢鸡的人找到学校,王青松怕丢人,让丢鸡的人跟他出去解决,一出校门,三两个人就把王青松绑起来了。

    丢鸡的派人去找王青松老婆,王青松老婆叫白樱,白樱的脸蛋很白,脚丫子很白,全身上下都很白,白得和玉一样,附近不少男人都知道。

    找到白樱的时候,白樱正在炕上和另一个男人睡觉,她听说王青松出了事,问王青松是谁,那人说王青松是她男人,她这才想起男人叫王青松。她问地下的男人困不困,男人说不困,跑了一路就是口干,白樱说让他不要走了,到床上来,三个人一起睡觉,睡着了就不觉得干了。

    王青松怕老婆,手里没有钱,钱都在白樱手里,可白樱又不来,于是丢鸡的将王青松扒光了,手脚伸直,仰面朝天,放倒在地上,用麻绳的一端系住他的手脚,又将另一端拉直,用木橛子钉在地上,这样王青松就没法活动了。

    王青松知道,这是种刑罚。

有个叫耶稣的,也是这样。

    那个耶稣好像是死了。

    他害怕,他不想死。

    可他又不肯喊,他抹不开面子。

    丢鸡的招呼人往他身上泼水,又把小麦磨成较粗的粉,洒在他的身上,抹匀,然后放出一大堆鸡来,那是些很厉害的鸡,他们的脚在山地里跑得发黑,脚尖和镰刀一样,嘴比脚尖更甚,它们绕着王青松开始啄。

    等到正面啄完了,他们又给王青松翻过来,让鸡啄背面。后来怎么样不知道,据说王青松的肠子都叫啄了出来,蛋掉出来一个,又塞回去缝上了,此事是真是假有待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王青松从那以后再也不种树了,

    他瘸了一条腿,准确的说是坏了一半屁股,他的走路一瘸一拐的,上楼需要捂着屁股,后来怕丢人,便捂着腰,另一只手扶着墙。没人的时候,他依旧会捂着屁股,这样上楼会快一些,有人让他配一根棍子,他不用,他说他行。

    王青松本来就瘦,这样一来更瘦了,有人说是因为他屁股上少一块肉,存不住东西,一吃完了就全都拉了出来。还有人说,王青松屁股前面,就是裆下也少一块肉,所以白樱越来越不待见他了,王青松不承认。

    他不承认的有两件事,还有一件是他水蛇腰。王青松夏天的时候出虚汗,衣服全都黏在身上,能看见肋骨,也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身子弯成一个虾米的形状,他说是念书念的,可没人信,他又说是一抽烟就咳嗽,一咳嗽就弯腰,时间长了就这样了,这次大家信了。其实王青松不会抽烟。

    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相信的。

    王青松虽然不种松树了,可是还爱写松树,他写了一副大字,用木钉装在办公室的墙上,是杜甫的两句话,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

    有识字的看了以后,觉得写得不对,越老根越壮,白樱为什么还去外面找男人,不过叶更阴是真的,自从王青松瘸了后,白樱便不怎么回家了。

    王青松问白樱每晚出去干什么,白樱说出去学手艺,帮人干活,学成了以后,回来能治王青松的病,治好了王青松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王青松问,裆下少一块肉,怎么治。白樱说能治,吃什么补什么,多吃些就能补回来了,她就是去学怎么吃的,王青松让她多去。

    有一回王青松回到家,发现白樱正在床上和别的男人睡觉,王青松愣住了,他问白樱怎么回事,白樱说男的是个郎中,她腰疼,让郎中治一治。王青松站着没动,看着男人,白樱说治病的时候,不能让外人看。

    王青松说他走,却又站着不动,白樱问王青松怎么不走,王青松说有话要说,可是憋了半天没说,白樱说有屁赶紧放,他说他发现办公室里挂的那两句话不是杜甫的,是王安石的,而且写的不是松树,是梧桐。

    王青松从家里出来,两眼发昏,迷迷瞪瞪地往学校去,脚踩在那块石板上的时候,他感到石板在晃,他这才想起来,他打算修一修这石板的。他弯下腰,试图将石板抱起来,可是他脚踩在石板上,怎么抱起来呢。他听见扑腾一声,石板断了,然后他便栽进沟河里了,他不停地吃水,可仍不肯喊。

    他想喊的时候,已经喊不了了。发现他的是一头牛,牛往河里拉了一泡屎,养牛的人为了捡牛粪,用棍子往河里戳,戳出一个人来。

人们把王青松捞上来的时候,他嘴里还有牛粪,怀里还抱着那个破石板,嘴不停地说话,白樱觉得他不行了,以为他还有私藏的钱财,于是赶忙凑上去听,王青松说,杜甫……杜甫比王安石那小子,早生几百年啊!

    王青松始终没有丢弃他的脸面,他认为脸面是读书人最重要的东西,脸面与气节无二,一旦没了脸面,也就没了气节,而气节是立身之本。

    王青松不仅自己讲究气节,他也跟别人讲气节,新生入学的时候,他站在学校中央的土台上,面对着一百多个学生,大谈气节。

    他说气节就是三个不能。女人不能轻易跟男人睡觉,男人不能轻易去睡一个女人,再就是三个人不能一起睡觉。他又说,人如果没了气节,那么就与猪与牛没有分别。底下的学生虽是新生,可已然都是十八往上的年纪了,山里人讲字可以不学,地不能不会种,于是他们要先会种地,才能上学。

    有人问阉了的人怎么办。

    王青松说,阉了的人也是有气节的,但长得像男人的女人,通常是没有气节的,长得像女人的男人,通常也是没有气节的。又有人问,石头一样的女人呢,王青松说心里想可以,只要不做出来就没事。

    林朦站在下面,抬头望着天上的太阳,她曾听附近的李四姐说过,李四姐也是听她男人说的,李四姐比林朦小一岁,可是已经嫁了男人的。李四姐的男人说,女人就像是烟一样,只要抽过一次,就戒不掉了。

    林朦说不对,她爹就把烟戒了,李四姐说林成功是没得烟抽,又换不到,如果换得到,他一定会抽的。林朦问,如果男人没有女人呢,李四姐说,那么他们就会用粮食去换,一宿一瓢米,山里很多寡妇,都是这样过活的。

    李四姐跟林朦说,让她别忘了,她也是个寡妇,只不过现在是个小寡妇,以后会是个寡妇。林朦问,她以后是不是也要这样过日子,李四姐说不一定,像林朦这么好看的寡妇很少,但可以肯定的是,娶寡妇是件很丢人的事。

    李四姐又说,当寡妇很舒服,可以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林朦说她还没睡过,不知道多舒服。李四姐说一开始很有意思,后面就没意思了,男人和饭菜一样,需要品尝不同的口味才有意思,如果只是果腹,这辈子怕是很无聊了。李四姐见林朦听得懵懵懂懂,于是问林朦,她想不想一直当寡妇。

    林朦说不想,李四姐问她,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林朦不说话,李四姐说那就是有了,林朦说没有,李四姐不信。林朦说她平时很少跟男人接触,见到她的男人,都管她叫小寡妇,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们都不喜欢娶寡妇,但好像又都喜欢寡妇。李四姐说,用过的扫帚虽然旧,但是好用。

    林朦正想着,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出现了两个太阳,并且越来越大,大概是盯着太阳太久了吧,她眨了眨眼,往旁边看去,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有着质朴的面庞,结实的臂膀,是樊茗,他也正看着林朦。

    樊茗看到林朦也在看他,于是将头扭过去,旁边有人问樊茗,是不是在看那个小寡妇,樊茗说没有,他不喜欢寡妇,寡妇是别人用过的,他要娶就娶新的,林朦没听见,她只觉得眼前的事物像是要倒下去一样。

    林朦很快意识到了,不是眼前的事物要倒,而是她要倒。林朦站的太久,要热晕了。她只看到嘈杂的人群,慌乱的脚步,影子缭乱。她逐渐平躺在地上了,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没有变得特别大,只是由两个又变成了三个。

    林朦再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片荒地里,地旁边是山路,地里有很高的草,她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她并不熟悉,她不知道这是哪里。樊茗坐在她身后的土坡上睡觉,林朦喊他的名字,把他叫起来,并问他,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色已是黑夜,繁星散布。樊茗醒了,坐在土坡上,从上往下跟林朦说话,林朦坐在地上,从下往上看着樊茗,他的脸庞背对着星星,却叫星星映得发亮。星星在远处,他的脸庞在近处,可明明是在近处,可又没有星星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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