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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养在十厄莲中的瑶姬稍稍恢复了一点意识,只是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王母欲命阿岚去请了天宫的药王来看瑶姬,一个侍女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磕磕巴巴地道:“娘娘,奴婢恳请娘娘,娘娘……”
王母见她上起不接下气的样子,心中不免生厌。整个天宫上下的人都知道,王母素来对金阁的侍女的仪态要求极为严苛,仙侍们若是在样貌、举止、谈吐、品行间稍有不慎,便会被贬下凡去,更有甚者,永世不得入仙籍。故而每年能入选金阁的仙侍总是寥寥无几。对此天君也感到无奈,便派了凤鸟氏一族的三青鸟阿岚当王母的贴身仙侍。
阿岚很快得了王母青睐,有了阿岚,王母对旁的仙侍也略宽厚些。
眼下,王母见那侍女一脸的稚气,还有那头上戴着的女雏花,便知她才入金阁不久,心中的气略略消下去一些,对那侍女道:“慌张什么?就算你要说也要说得清楚些。你好歹也是我金阁的仙侍,如此失态,又与那凡间的丫鬟何异?”
侍女吓得瑟瑟发抖,磕头佯装镇定道:“娘娘息怒,奴婢一时心急失态,还望娘娘恕罪。“
王母叹息一口,不紧不慢地捻着手中的那朵硕大的莲花,一片一片丢进池水中,继续道:“到底还是年轻没见过世面,一遇事就慌张,说吧,莫不如缓口气慢慢说,也好让哀家听得清楚些。”
侍女听罢只好顿了顿,又道:“娘娘,恕奴婢斗胆,金阁门外那个求见瑶姬的侍童昨日还跪在金阁门前磕着头,任凭风吹日晒雨淋,哪怕浑身上下被三青兽撕咬、被金乌啄食得千疮百孔,额前磕得血肉模糊,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今日早晨,已经,已经昏死过去,奴婢恳请娘娘,对其,对其网开一面。”
言毕,又磕了三个响头。
王母听罢,眉间蹙了蹙,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形容,她走近侍女,弯下身去道:“哀家曾说过,饶恕本就是一种罪过,这些差点害死瑶姬的人,本就死不足惜,你倒还替他求情?“
她的声音不大,异常的平静里却带着一丝如利器般的凉意,侍女不敢抬头,王母也并未应允这侍女平身,睥睨着走过颤抖的侍女身旁,将十厄莲沉入湖中。
玄陵不知自己是何时在金阁大门前昏死过去的,他迷迷糊糊地记得在他还未陷入一片混沌的时候,看见金阁门前那两株菩提树上结满了菩提果子,纷然落下来的菩提叶子似雪一样,落进他的眼中,似化作一滴滴嫣红的血。
这情形,这馨香,似乎令他想起什么来。
天空传来几声金乌的长鸣,如泣如诉般地触动着玄陵记忆里的某根弦。
纷乱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被他记起来了。
本殿下为何不能是贪图美色之人?
皮相这东西嘛!唔,实则用好了能当饭吃的。
玄陵,玄陵,小玄子,小玄子,陵儿,陵儿……
从今往后,怕是没有人会再这般使唤他了。
耳边是风的声音,以前师父教他习剑的时候说过,死亡的声音就像微风拂过的声音,很美,很轻,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听见。
师父,师父,师父……
玄陵被一群侍女驾着带到王母面前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七窍流出的血浸湿了膝下那块紫水晶铺成的大地,只是他还能依稀闻见缕缕菩提花的香。
王母的声音响彻在头顶:“你就是吾儿的男侍?听闻哀家阁中的侍女说你不顾天规,哪怕被三青兽,三足金乌咬得遍体鳞伤还是执意要见吾儿一面,是吗?”
玄陵答道:“是。“
金乌虽啄伤了玄陵的双目,大殿里随处可见金碧辉煌的珠玉带来的光明使得玄陵依稀还能看见王母衣着华贵,正坐于大殿中央的金銮上,有俯视众生之态,上方那顶绣着百鸟朝凤的华盖和身后那雕刻着龙凤飞升的赤金色的墙愈发衬得她法相庄严肃穆。
“你待瑶姬的这片忠心的确让人动容,哀家听闻她宫中的侍童说,瑶姬当初看上你,是因为你样貌出众,而非你骨骼清奇有仙缘?
玄陵答道:“是。“
王母双眉紧锁,若有所思地叹息几声,又道:“吾儿瑶姬,生性纯良,自幼养在吾膝下,却少不更事,为一些本不该涉及的人事所困扰,是她一时糊涂,而你身为她的侍童,非但不制止,反而纵容她一错再错。私自盗用仙界法器,违反天族禁忌复生梵天,加之你们师徒二人暧昧不清,私下生情,这桩桩件件数起来,怕是不仅仅被逐出仙门除去仙籍这么简单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王母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一幕令她似曾相识,想当初,她的大女儿凤绾在众神族面前一袭金冠霞披成为圣女的时候,许多神族的少年郎伤心欲绝,拿着凤绾的画像夜夜睹物思人,还有上门跪拜了七七四十九日执意要见凤绾的,如今说起来,也不失为几段佳话。
可是瑶姬终究不是凤绾,情之一字,凤绾从未沾染,亦从未懂得。瑶姬是她尚还带着七情六欲时诞下的孩子,因而与生俱来带着情根。
玄陵见坐于金銮上的王母站起来缓缓朝自己走来,她的双眉微微蹙了蹙,不多时嘴角又洋溢起一丝笑靥来,她头顶的佛光照耀着他,他听见她的声音响彻在这座大殿中:“此次瑶姬被仙器反噬,险些灰飞烟灭,幸得北极星君灵力庇佑方得保住元神,现如今在十厄莲中养着,才能维持形貌,能否醒来,且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而现如今你又执意要见瑶姬一面,却又是为何?“
“玄陵有罪,恨不能让金乌啄去双眸,葬身于三青兽的围攻之下,只是玄林昔日答应过师父,遵循师父创下的天规八十八禁,若终有一日,我们师徒分别,玄陵亦只忠于师父一人,需对师父行三叩九跪之礼,此生再不认他主,若是终有一日师父仙去,亦要……死同穴!”
死同穴!这三个字重重敲打在王母的心尖上。
少年却磕了三个响头,又缓缓站了起来,立在两旁的侍女吓得都不敢抬起头来,敛声屏气地愈发不敢有丝毫动弹,她们不晓得接下来王母会掀起怎样一场狂风暴雨,怯怯地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王母看着面前身躯孱弱的少年,却未料到他竟能说出一番如此铿锵有力的话来,心中竟对此生出些敬意来,可是,她心里清楚,这少年不过是瑶姬从尧山脚下捡回来的一只妖兽罢了,即使他表现得再正直再有骨气些,也抵不过他身份低微,妖性难除,即使他再修行上万年,也救不了瑶姬的命。莫不如……
大殿柱子上的金莲花苞纷纷地开了,吐出缕缕白烟,王母嗤笑地看着面前倔强的少年,又道:“你们师徒二人的情谊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是这般可歌可泣,这要说出去,怕是要让凡间那些恩爱夫妻都自愧不如,“王母捻碎手中的一枝娇翠欲滴的白莲,那声音回响在这寂静无声的大殿中,沉闷得令人毛骨悚然。
王母睥睨着蹲下来,看着少年道,“吾虽贵为神族,可如今也是一个母亲,女儿遭此不测,最恨的就是害死她的人。若非你有这般诚意,吾恨不得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你就不怕,本尊会要了你的命吗?”
玄陵身下的血若一张铺开的嫣红的毯子,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褪去。一道红光袭来,直抵他的心口,玄陵呛出几口鲜血,原来那些金莲不过是隐匿在大殿中的红莲业火,从前只听闻这红莲业火的厉害之处,如今亲身体会,倒也不过如此!
王母突然一声惊愕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玄陵踉跄地站起身,听见自己双翅上的凤翎发出凌乱清脆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又暴露了自己的真身,这于他倒是没什么,他只晓得,只要心性不定时他便会暴露自己的真身,只要静心而坐便能收回去的。可那法相庄严的王母和她身边的仙侍倒像是没见过这世面,只一瞬间就将他团团围困住,这架势,恐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今日,怕是要葬身于这金阁中了。
玄陵这样地想着,闭上双眼,禅定,欲收回真身,一股真气势如破竹般从胸腔直冒出来,只一瞬间,待他再睁眼看时,那群仙侍竟都已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旁,连尖叫都来不及叫一声。玄陵心中感到罪过,错愕间,真身总算收了回去,玄陵失措地环视四周,殊不知自己方才那股真气是缘何而来。此时,忽听闻有人在殿外唤他的名字。
循声望去,只见那金莲吐出的氤氲的白烟中,一个白裙少女正翩跹走来。
仙侍们顾不得整理仪容疾步站好队列,一并行礼道:“恭迎瑶姬殿下!“
大殿柱子上的金莲因她的仙泽而纷纷收敛起脾性。
王母面容上的怒气瞬时尽数褪去,可语气却依然:“殿下伤势未愈,此时只身来这金阁,怕是不妥。“
“母亲的关怀,女儿不胜感激,只是这几日女儿于十厄莲中禅定,养心,总算想明白一些事,昔日女儿不听母亲教诲,犯下大错,如今女儿亲手带大的徒儿这般不知轻重,即是女儿昔日教导的徒儿,不如将其交给女儿亲自处罚,也好让女儿就此将功补过。“
“师父!“玄陵按捺着心中的欢喜,只看了一眼面前的瑶姬,几日未见,她形容微恙,神色清冷,看着比往日略清瘦了些,举手投足间与昔日判若两人,然身上这一袭白裙却衬得她如一朵出水芙蓉般愈发地美了。
瑶姬的一番话使王母笑逐言开:“如此也好,只是你伤势未愈,这么做会耗掉你不少仙力,事后莫要忘了让阿岚给天宫的药王捎个信来看看。“
语毕,便由仙侍搀着坐上那青鸾回寝殿静养去了。
大殿里又恢复了寂静无声的生气。
瑶姬并未如往日那般蹲下身子,用指尖抬起他的下巴同他玩笑一番,而是漠然地看了一眼玄陵,道:“你身上那些凤翎……”她忽然不说了,又转头看着殿外那几株菩提树道:“疼吗?”
“不疼。“玄陵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嘴角洋溢起一丝笑靥,正如往日每回面见她时那样心生欢喜。金乌虽啄伤了他的双眼,三青兽撕咬了他的皮肉,他如今只剩下这幅千疮百孔的肉身,可玄陵以为只要能见上师父一面,能不能再回到仙门继续做他的玄陵童子,甚至,能不能活着离开此地,都不那么重要了。
瑶姬用仙法疗愈了他身上的伤,有了十厄莲的庇佑,疗愈玄陵身上这些伤于她而言已是了如指掌的事。
“这金阁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如今为师身陷困顿,你更应避而不见,可你……也罢,你即已暴露真身,这仙门亦不能再留你,今日一见,只当别离,从今往后你我莫要再见面了。”
“师父!”
瑶姬看着面前满身血迹的少年,浑身上下唯有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坚定清明,像是有什么执念牵扯着他的心,瑶姬不知这其中是怎样的因果,使她得以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再看到梵天帝尊的影子。
不不不,那是同梵天一摸一样的一张脸!还有他身上的凤翎……
这兴许也是母后方才方寸大乱的原因,也兴许是菩提莲花灯复生梵天失败的秘密,这因果,三万多年过去了,终是要她来还的。
“师父,师父!“少年不再哭泣,清明的眼神中迟疑了片刻,又恍然大悟般地恢复了清明的样子,遂跪地对着瑶姬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玄陵此生侍奉,无怨无悔,唯愿余生师父安好,只盼来世再得此机缘!“
大殿外的菩提叶刷刷啦啦地落下来,这声音同他身上的凤翎被风拂乱时的一样,扰人心。
从今往后,你便是吾瑶池仙门的弟子,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如何?
心突然被揪住一样地疼。
瑶姬上前正要扶起面前的少年,却见他双翼的片片凤翎若转瞬即逝的云烟顷刻间消散在她的视线里,嫣红的血染了一地莲花,少年的生命若莲花般凋零,只剩下一副羸弱的身躯。
天地间骤然亮起千万道霞光。
一个白衣少女和一个白衣少年相偎于十厄莲中,沉入瑶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