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竹枯荷(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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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春三年,孟春时节,春寒料峭。

漫天大雪夹杂冷气随着凛冽的风纷纷扬扬,冻的人颤颤巍巍、四肢僵硬。

路上人影稀疏,唯上京以南的刑场围满了人。

几个刽子手身着红衣,因频繁的动作而生了热气,脸颊通红,赤裸的上半身居然有薄汗。只见他们一口烈酒喷在刀刃上,手起刀落,几秒了结一个人命,又快又准,近似麻木。

整整一天,连杀了一百余人,地上的鲜血还冒着热气便被新雪覆盖,然后再一次被红色晕染,一遍又一遍,浓重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天地苍茫,在这一片血色的黯淡光影里,一辆囚车停在刑场台子下最显眼的位置。

囚车上站的囚犯形销骨立,手脚戴着极重的枷锁,长发覆面,囚衣之上血痕遍布,破烂的几乎不能蔽体,伤患处已经被捆在身上的铁链锢得血肉模糊。

十几个皇宫亲卫守在两侧,他们得圣上口谕,压这罪人在刑场,亲眼看着全家每个人被斩首,以明忠君之心。

一道道或好奇或嘲讽或同情的打量烙在他身上,他却完全不在意一般,脊骨直挺挺的撑着,好像在与什么做着对抗。浓雾沉沉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带着死寂般的幽冷,死死地定在行刑的台子上。

行刑的时间太过漫长,整个白日,雪几乎将他微微发颤的身形完全覆盖。

随着刑台最后一人的血溅落而下,单薄的身影终究再扛不住寒冷与疼痛,在众人的关注与议论之中骤然零落,狠狠地撞在了囚车上。

这一切源于今日寅时的一道加急的圣旨,“左丞相裴仲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妄图造反,罪不可恕,夷三族,即刻处刑,以儆效尤。其子裴啟伴圣陪读有功,免死罪,赐宫刑。”

明明是从皇宫里传出的旨意,但这座巨大的宫殿却在杀戮之外,丝毫不受影响,隐约还能听到陛下与妃嫔的嬉闹声。谢知秋跪在巍峨的永宁宫外,看着玉石铺成的层层高阶,等待陛下召见。

她脑子里叮叮咚咚全是反派黑化值上涨的提示音,一直没有停过。

谢知秋是在今天早上参加教资面试的路上摔死的,于是绑定了反派拯救系统,穿了过来做任务。她跪在这里,并不是试图用长跪不起这么一个算不上威胁的威胁,请求一个君王收回成命。而是教师职业道德要求:作为一名教师,要关爱学生,学生有难,老师不能置身事外;要为人师表,作风正派,明辨是非,不能毁方投圆。

这是谢知秋抽到的第一个任务世界《帝业》,讲述身为前朝太子的男主推翻大晏朝暴政,建立霸业的故事。而她要做的是拯救男配裴啟。

裴啟,大晏朝左丞相之子,文采斐然,谋略过人。他本来前途无限,但暴君对裴仲不满已久,听信奸臣谗言,斩了裴家满门,赐了裴啟宫刑。裴啟沦为内侍,又受尽屈辱,多年忍辱负重、暗中谋略,最终帮助男主楚衔成功推翻大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宦臣丞相。

但他的内心早已黑化扭曲,阴暗孤僻,难以释怀,他成为丞相后,植党营私,孤负任使,手段残暴,最终自刎家中,了却残生。

谢知秋自己选择的身份是国子学祭酒,裴啟的老师。她与裴仲交好,也算得上裴啟的半个叔父。

系统对此深感不解,历来拯救系统的宿主都会选择男配身边的红颜知己陪伴他或者权力掌控者提携他,数据显示这样更有利于任务的完成。

谢知秋面不改色:“我不认为我能靠虚伪的爱情与陪伴或者物质上的帮助塑造一个人。如果非要说,我认为只有让他学会自己拯救自己才能真的改变他的心境与结局,而后天教育可以促成这一点。”

系统一脸懵:“可是从来没人这么做过。”

“谢大人,回吧,陛下政务繁忙,没时间见大人了。”

谢知秋正准备回答系统时,内侍总管刘恩撑着伞小跑到了她的身前,小声说道。

“谢大人,回吧。”

整整一天,陛下也没有传召,一直晾着谢知秋。其意昭然若揭,定是不可能有丝毫挽回的余地了。

谢知秋小幅度地悄悄揉了揉腿,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在刘恩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爬起身,刘恩一边递伞,一边将她身上的积雪拍落。

“谢谢。”

谢知秋接过伞,猛地打了个寒颤,几乎挪不动脚。这具身体的年纪有点大,跪的时间太久,又挨了冻,这会头晕眼花,骨头都快散架了。

道阻且长啊。

老年人很难的。

谢知秋缓了一会,在刘恩“谢大人慢走”的声下,裹紧了衣服,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宫道两旁重檐殿顶之上还悬挂着莹冰,冷冽的风夹着大雪,寒意刺骨。

谢知秋行到未央门,将出宫,刚喘着气想歇一歇脚,一抬头,却见几个皇宫亲卫和内侍抬着一架子往宫门走。

越走越近,谢知秋这才看清架子上面躺着一人,竟是裴啟。资料有对任务目标的记录,所以她能认得出。

“大人。”

她急赶了几步,凑得更近,一边对着那领头的亲卫作揖,一边瞥了一眼裴啟。

他僵僵地躺着,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

谢知秋心下一惊。

“这是去何处?”

“谢大人。”那亲卫拱了拱手,还算客气,“陛下口谕,将罪臣安置到内司。”

“那……后面怎么打算?”

“裴府一家都没了。陛下宽厚,留了这人,却是不好处置得很。后面的事,得看内司的意思。”

亲卫随意地拂落肩上的雪,那身旁的内侍接着开口:“许是跟着刘公公,御前伺候了,也是他的福气。”

从刑部转到内庭亲卫,现下又转交内司宦官处,陛下摆明了让裴啟受罪,下头的人也只会顺着圣心折辱。

虽然按照故事的发展,裴啟肯定能活下去,但谢知秋本着关爱学生的职业道德,做不到旁观。

“能否麻烦大人等上一二,我与他说几句话。”

“这……”

见他迟疑,谢知秋连忙从身上翻出钱袋塞到他的手里,又拽下了腰间佩玉:“劳烦大人网开一面。”

文官清贫,这已经是身上能拿出手的全部了。

那亲卫大概也清楚,便知足了,挥手让身后的人将架子放下,随后退了几步,让开了位置。

谢知秋在架子旁蹲下身,不清楚裴啟身上是否有暗伤,一时不敢动弹。

“瑾之,瑾之。”她轻声唤着他的字。

裴啟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晦暗沉沉,不见光亮,令人心颤。

屈辱与不甘笼身。

对视一瞬,裴啟红了眼眶。

“老师。”

“嗯,是我。”视线往下,她望向几乎废掉裴啟右手的那道狰狞的伤疤,从手腕贯穿手心,深可见骨,不辨血肉,不由得在心中叹息。

少年纵然虎落平阳,牢狱之中,面对羞辱也是傲骨铮铮,不肯松口认父亲的罪,一言不发,一字不写,这只手便也毁在了牢狱的酷刑之中。

《帝业》描述里写着:醉心诗史文艺的裴啟右手在此一劫中彻底残废,也许是每次提笔便会想起耻辱时日,所以即使他日后学会了用左手,这一生除却必要也确实再不作画撰书。就此,彻底断了他的文心,转而权谋。

极有傲骨。

却也极其苦楚。

谢知秋共情,一时有些哽咽。

视线再移,就看到他的下体从腰腹缠了白布一直缠到大腿稍下,盖着伤处,但一路被这么匆匆抬过来已经又染红一块,昭示了身体的残破与伤缺。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遮蔽。

“瑾之,受苦了。”

这一刻,涌上的怜爱与悲悯让谢知秋几乎要泣出泪来。

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啊,何罪至此。

裴啟的身体紧绷着,脖颈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像被折了翅膀的介鸟。

他动了一下,艰难地用未曾伤到的左手抓住了谢知秋的衣袖,不知是太久没说话还是太疼的缘故,声音格外沙哑:“老师,父亲和母亲……”语未毕,而泪先流。

谢知秋替他擦了擦泪,顺势摇头制止裴啟未曾说完的话。

顾及着皇帝的亲卫就在一旁候着,许多事情都没办法开口:“瑾之,好孩子,老师希望你坚强,万不可生出旁意。”

她握紧了裴啟的手,试图传递些力量给他。掌心里冰凉一片,谢知秋又用力搓了搓。

那内侍咳了一声,有些不耐。

“谢大人快些,咱这还急着交差呢。”

听到这话,裴啟剧烈地动了动,疼得重重喘了一下,他的目光带着脆弱与慌乱,追寻着谢知秋。

谢知秋安抚性地用手指扫了扫他头发上的雪沫,随后缓缓松开了握着裴啟的手。

“虽万难君未死也,待明日自有行路。老师永远与你在一处。”

系统:“叮——反派黑化值+10%,目前反派黑化值60%,任务完成度0%。那宿主接下来要怎么做?”

谢知秋向前走了几步,看着他们又重新抬起架子朝她刚来的方向走,看着裴啟在颠簸中隐忍着仰头注视着她渐渐远去,只觉得心头酸涩。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她第一次做老师,其实是有些无措的,但遇见如此身心遭受迫害的学生,谢知秋是真的希望裴啟能健康成长。

从《帝业》给出的结局就可以看到,裴啟被难以释怀的仇恨与伤痛裹挟,他的黑化与自毁源于他从未真的爱过自己、真的重视生命。

谢知秋让系统调出裴啟全部的资料,一边看一边说:“他人生的转折点是在今天,所以黑化值上升很正常。作为他的老师,我要教他学会在苦痛中放过自己,体悟生命,积极向上,树立理想。爱自己,然后爱人,爱世界。”

“所以,第一步,让裴啟的文心不要熄灭在这一年。”

脊梁不折,明星不灭,则万事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