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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许杰回家把遗像放在许冥房间的桌上。他还是难以相信,一个朝夕相伴的亲人,就这样没了。
遗像上落了灰,他找块干抹布擦干净。以后只要他寒暑假在家,这工作就归他做,一擦擦了好几年。现在他又在为姐姐拂拭人间的尘埃,同时笑道:“姐,再半年我就毕业了,就是本科生了。”
再剧烈的痛也经不起岁月的漂洗,他和全家一点点适应了没有许冥的生活。从最初的打击中走出来,他们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意。到后来,提起亡人,只是心中淡淡一丝感伤,而许谢两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正式到来。先是许局长兼了副书记,又变成常务副局长、第一副书记,明确了接班人的地位,人事上也能插一手了;再是许杰的舅舅谢添华魄力惊人,在许杰舅母的支持下并吞了另一个大公司,正忙于大刀阔斧地整合。谢氏集团的股价大幅上扬;三是秦局长的弟弟快从省里退休,秦局长本人也快要退居二线了,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虽然未能按原计划提前正位,总算要等到这一天了。借着正局长的踏板,用三到四年的时间更上层楼,绝非虚妄。
许杰原就爱好文学,出外上学自然选了中文系。假如没有许冥的事,他也许认了命,在长辈的羽翼下成长,顺理成章地做个干部。但是手足情深,他无法在家中面对失去姐姐的现实,他本能地想到一个既不耽误时光,又能顺利逃开的方法:重返校园,继续进修。本来他连舅舅家也不想依靠,但外公不松口,说“你要是不到省城上学,不定时去跟你舅舅见面,就在家待着。”他才报了如今的学校。
上过班的人再上学,跟从高中一路考过去是不一样的。那珍惜的程度就不同。上本科对许多高中生来说,越来越不是难事,充其量是换了个学习任务较轻,比较自由舒展的环境。对许杰这类人,却是从“办公室政治”直接跳到青春烂漫,从公文会议直接跳到课堂和图书馆。同事变成了同学,领导换成了老师,机关化为叠翠连青、朝气蓬勃的大学,那感觉不是单纯的欣喜,还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怆然。
在那样心醉神迷的氛围里,走一走都身轻体健,目朗心明。许杰在林荫道上散步,一面就观察着那些边走边笑的,边走边玩“大哥大”的,边走边喃喃背英语的,边走边争论着的大学生。有时是一个个,有时是一双双,有时是一群群。不时还有风度儒雅、银发翩翩的老教授走在其中。他们和他们处身的教学楼、大片的绿树、大片的草丛、大片的花园共同织成了一个气场,人在里面游曳,像鱼一样自在,真是如鱼得水。许杰在这里疗心灵上的伤,几学期下来就迈出了阴影。
另一方面,大学不比家乡,舅舅舅母虽亲,到底比不得父母好婆,许杰变得独立了。以前是个路盲,东南西北也不分;以前除了做手术住院那次,许局长带他去过浴室,他从不在外面洗澡;以前他觉得在医院挂号看病、刷卡取药也很繁琐,总叫上田明辉或钟雨城;以前心地不错,脾气却不是顶好,周围的人都让着他哄着他,不很掩饰喜怒哀乐;以前他更不能想象一个人交学费,打开水,买饭票,洗一些贴身的衣服。念了几学期的书,他全会了,脱胎换骨似的。有时候也难免还是天真,或不够随机应变,相比上学前,却已足够令家人欣喜的了。半年后他就是实打实的本科生了,将来找事,就未必局限在县城,请舅舅帮一下忙,留在省里也说不定。舅母说已经开始帮他张罗了,包括工作和对象。许冥泉下有知,怕也要感到由衷的欣慰吧?
许冥的遗像就像在微笑。许杰也是,只是稍许混杂着一点伤感。他放下抹布,想去洗手,房间电话响了,一接,是吕瀚洋,说“知道你寒假了,也没见一次。我正好经过你家,你出来一下好吗?”
对于吕瀚洋,许杰始终难以释怀。不过当然,经过几年的冲淡,他不像当初那么敌视他了,也能冷静地分析,这件事其实吕瀚洋没有太多责任。可是理智归理智,情感上许杰毕竟认为许冥是为他而死,要说心里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吕瀚洋自从打听到许杰出去上学,就坚持给他写信,谈谈新区工程的进展,谈谈身边的琐事,问问许杰的情况,偶尔提一两句许冥。许杰每收三四封,就回一封,也说得十分平淡。但这样不间断地联系着,那股激烈的敌意是云散烟消了。
许杰小跑着下楼,出了铁门,转到马路。吕瀚洋推着自行车等他,车后坐着他儿子。那小朋友长着双大眼睛,很可爱。吕瀚洋叫他喊人,他说:“许叔叔。”许杰笑道:“是你教他的还是他记得我姓许?”吕瀚洋摸摸儿子的头说:“我教他的。”许杰笑道:“你总是这么老实。”吕瀚洋也笑着说:“在大多数时候,我不喜欢说假话。”——包括在许冥、刘芳的问题上吗?许杰甩甩头,把不愉快的念头甩走:“叫我出来干吗?”
吕瀚洋掏出一支崭新的钢笔给许杰说:“你快生日了吧,上回信里你说买了个坏笔,考试把卷子弄脏了。这个给你做生日礼物吧。”许杰没接,顿了顿才说:“你确定我会收吗”吕瀚洋笑了笑,依然把手伸着。许杰才接过笔来说:“谢谢。”想想说,“你干吗老关心我?是要……赎罪?”吕瀚洋说:“是只要想到你是许冥的弟弟,就觉得是我的亲人。”他平平静静、诚诚恳恳地说着,带着一丝笑。许杰却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他忙控制了一下,双手插在裤袋里,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吕瀚洋看着他说:“很好,出去了一阵,学会在别人面前控制情绪了。男人就该这样,不能当一辈子小孩子。”
他儿子忽然插嘴说:“爸爸,我是小孩子。”吕瀚洋和许杰出其不意,都笑了。吕瀚洋给他紧一紧衣领,说:“对,你乖。”许杰笑道:“看起来你是个好爸爸。”吕瀚洋说:“不只是看起来。”许杰笑道:“冷了,带小家伙回去吧,谢谢你的笔。”吕瀚洋说:“你要是愿意,想请你到我家吃个晚饭。”也就是说,许杰将见到刘芳,这个他姐姐生前的“大敌”。吕瀚洋的意思显然是一举解开许杰、刘芳二人的心结。他热切地等着许杰的回答,寒风掠过三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