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今朝去何归。(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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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的一个普通夜晚,桃源村村长家遭了大难,不知遇到了打家劫舍的野匪还是仇人寻上了门,整整一家四口活活地被烧死在家里,当然,当天夜里过来打牙祭的星子也没能逃过,直接被烧死在了门口。

照理说,夜里这么大的动静应该也有人听到的,可那天晚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都跟睡死了似的。

桃源村人口本就少,更何况死的还是村长家,这下大家就跟炸了的油锅一样蹦乱了窝,一时间几乎人人自危。

桃源村本就位置偏远,出了这事儿后就有人报到县里去了,可县里的大人们哪里会管这些,只是死了几个人而已,还不是来走走过场,顺道登记问询了几句就了事。

至于剩下的那群犹如惊弓之鸟一样的人,不过一群蝼蚁而已,哪怕是全部死光光,也不过是事后人们口中的闲谈之资而已。

这人啊,生下来起就有三六等,有的人生来就可摘星揽月,而有的人,命就不是命,只是那薄薄的造册上被朱砂一笔划掉的纸而已。

从生到死,都轻如鸿毛。

“先生,为官之道尽不如书中所言。”

“为官者,应以民为先。百姓,水也;官者,鱼也。鱼弃水则亡。”

“我看这些人根本就是昏官!”

星子带着李器跟陈菽俩人买了辆马车慢慢地游走在林间的小道上,陈菽躺在车内闭目养神调养生息,而星子跟李器两人则是坐在车辕上赶车。

不过,显然此时的李器还是愤愤不平的,甚至眼神里透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凶光,那架势,估计是想扑上去来个生吞活人的表演。

看到这一幕,星子莫名的怅然,甚至,心底也泛着点点的酸意。

不得不说,李器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孩子,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好在家风的教养很好,能够明辨善恶是非,晓廉耻知进退,可也正因为这样,这种在温室里成长的娇花,是很难独自去抗击世道的交加风雨的。

至少,这是一个漫长而磨人的过程。

跟李器不同,她自小就见过太多太多不一而同的恶,人心本就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是欲壑难填,是口腹蜜剑,是居心叵测,是笑里藏刀……。

可这些东西,她无法在此时一一告诉李器。

少年人啊,他怀着一腔赤诚的赤子之心,合该是顶天立地坦荡荡地走向远方的。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咋的,还想冲出来跟人拼命不成。”

“你放心,一刀削掉你脑袋人家都不带手抖的。”

“没本事就别整天跟个义愤填膺的二愣子似的想往上扑,真当自己是英雄好汉呐。”

“傻*。”

“这世道就是如此。”

“你弱就该受欺负,你是贱命就该被踩在脚底下。”

“读书都快读成傻子了。”

“自己能不能用点脑子!”

大约是看着李器这幅样子恨铁不成钢,星子直接掀帘子蹿到车内去了,只是一进到里面就看到陈菽用一种错愕的表情盯着自己看,看样子是被刚才那段话给噎着了。

“星子先生,还当真是个性情中人。”

说实话,陈菽是真没想到这位叫做星子的先生脾气是如此的火爆,在他的印象中,可从未遇到也未听说过这般唾沫横飞暴跳如雷的先生,一般来说,德行修养这方面都是为人为师的必要标准。

星子自然能听懂陈菽的言外之意,她本就不是一个正二八经的先生,真要用那些框框条条的规则去约束的话,那她才是那第一个被憋死的人。

“按照我们现在的脚程走,估计再走三日就能到曲梁,过了曲梁之后一路向北,经过菏关,定黔,再往南走,就是谢家的祖宅——青沅城。”

“为何要去谢家祖宅?”

对于星子规划的路线,陈菽实在不明白,按道理,他们应该直接去晋国都城——刍都才是,刍都可是谢家的本家所在,如谢安这样的人物自然会待在本家的。

陈菽的话一出,星子直接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盯着人瞧,大抵有种想敲开这个脑袋的想法,真想看看这里面装的是个啥。

按理说,陈菽也是个会用权谋术术的人,退一万步讲,哪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然真是个傻缺也不可能在那前狼后虎的梁国皇宫中生存下来,更何况,还带着一身毒,想想都是水深火热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陈菽对谢家了解不多,或者,他想谋的人不仅仅只是谢安一人。

这是想下一盘大棋啊!

想到这里,星子面上不动声色,反而很是耐心的跟陈菽讲解起来。

“你可知现在青沅城谢家掌家的人是谁?”

“是谢家三房寡居的祖奶奶谢青芳,也算是谢安的祖奶奶。”

“可谢安不是大房所出吗?”

星子的话刚落,陈菽就止不住的反驳出声,世人皆知,谢安可是长房嫡孙,身份上可是正统嫡系血脉,而谢家三房可是庶出的。

呵呵。

对于陈菽的惊讶星子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当年她听到这件事时都还吓了一跳呐,不过,这里面的复杂程度她倒是不打算全盘托出。

“我说过谢安不是大房所出吗?”

“你在想什么呢?”

“谢安可是正经的嫡出血脉。”

“可,谢安十二岁之前一直都住在祖宅。”

“也是跟着谢青芳教养长大的。”

“所以,谢安一直都称谢青芳为祖奶奶。”

“这里面的情分可非一般。”

这些事在陈菽听来有些天方夜谭,他实在很难相信谢安这样的人物居然是由女子教养长大的,可作为谢家命定的下任家主,不应该是由本家的家主跟族老亲自教导吗?

再说,这些秘闻,眼前这人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光是看着陈菽疑惑的眼神,星子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毕竟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在提心吊胆中成长的人,旁人的细微差异都能轻而易举的察觉出来。

可越是这样,陈菽反而更游移不定不是吗?

他可只有一次下注的机会,疑心病重的人往往容易错失良机啊!

“你是说,我们去找谢青芳就能找到谢安是吗?”

“可我听闻谢安这些年很少回祖宅。”

“要是扑了个空,岂不是白来一趟?”

…………

“去与不去,随你。”

“你若想去刍都谢家,我们马上转道。”

“原本我们的赌约就只是送你去谢家而已。”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星子脸上的浅笑已经淡去,随之出现在那双瞳眸里的神色却异常的寒凉,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恶意。

是的,陈菽对星子的感觉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这人不会伤害他,可另一方面他又能感受到这人赤裸裸的恶意。

这种感觉,如同在刀尖起舞,一不小心,就会肠穿肚烂。

“星子先生言重了,刚刚是望山失言了。”

“您胸有谋略千壑,望山不如,依您所言确实有理,可望山所忧心的是若是谢青芳于谢安并不看重,那此行可会落空?”

“另外,谢安若是自小真由谢青芳养到十二岁,那为何外界传言谢安一直游学在外,他的身份是否是……?”

“闭嘴!”

“先生,发生了何事?”

星子猛地轻喝一声,就连车外的李器也察觉到不对劲赶紧出声。

“问什么问,赶你的车!”

话音刚落,星子的身形突然向前一倾,双手突然揪住陈菽的前襟,眼神里的凶狠更加的汹涌,陈菽被吓得直接绷紧了脊梁。

“陈菽,我不去刨根问底你是怎么从梁国潜逃出来的,但你也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质子,逃犯,景国已经灭了,你如今就是一丧家犬。”

“我原以为你入梁为质这些年也该学会夹着尾巴做人,没想到,还是如此自视甚高不知所谓。”

“做人不要太贪心,看不上谢安,就想扑上谢家其他人?”

“谢家人没一个是傻子,你想作死,但不要拉我垫背。”

“给你忠告一句,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星子的声音低沉又带着沙哑的嘶吼,像极了野兽发怒撕咬时的低吟,眼神像,瞳眸里袒露的恨意也像,她的话语如野兽一般撕碎了陈菽用来遮丑的华丽外衫,露出里面不堪直视的腐朽糜烂,他难堪,他逃窜,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就像当年宫破的那个夜晚一样,就像他被押解上高楼宣讲的正午一样,他惶恐,他无助,可哪怕叫破了喉咙还是没能换来半分怜惜。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流着血泪张牙舞爪地哭诉着朝他扑来,有人要他死,有人要他活,可死不敢死,活也不是他想要的活法,他只是一只提线木偶,他的嗔笑怒骂都由人不由己。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活了就是丧家之犬就是忘国仇家耻之奴呢?

他不过是想给自己挣一条生路罢了。

怎么就天理不容人人唾弃了呢?

“呵……。”

“你懂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昂的来指点我?”

“难道生在皇室就是我的错吗?”

“景国国破是我造成的吗?”

“我没错,没错!!!”

“是时家,时家败了!”

“要不是时家……。”

“啪!”

一个巴掌,掌音清脆而又沉闷,打得陈菽不得不闭口,脸上的掌印清晰明了,可见力道之大。

“你们陈氏子弟不过如此。”

“时家,所托非人。”

“陈菽,你真是可笑至极。”

三句话。

冷之又冷。

星子说完不再言语,直接掀帘跨了出去,只留下陈菽一人怔愣在原地。

想当年,时安在世时,对陈菽也是颇为怜惜,陈菽的生母李氏只是庆帝醉酒后无意间宠幸的宫女,说幸也幸,一朝麻雀变凤凰揣了个金疙瘩,说不幸也不幸,那时的后宫里已经有了正统嫡出的皇子公主,陈菽生来起就不被看重。

李氏拼命地去争夺庆帝的宠爱,对陈菽不闻不问,要不是那年时安进宫述职,恰巧碰上了李氏宫中的大宫女抱着还在襁褓中的陈菽去太医院求医,那陈菽可能就因为高热不退活活烧死了。

后宫佳丽三千,身为皇帝的庆帝又怎么会在意一介不入流的宫女,没有皇帝的宠爱就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以至于李氏早早地就忧思过重而亡。

后来,要不是时安在庆帝面前大胆进言,陈菽又怎么可能抱养在太后膝下,更别说后来能平安的长大成人。

这段往事,还是星子当年无意中趴墙角听到的,现在想来,当真讽刺。

不说往日照拂种种,就单凭陈菽今日所言,说句狼心狗肺也不冤枉了他。

这就是时家忠君爱国的下场,满门英烈一个不留,身后,还要背负万世骂名,果然,应了那句不得善终!

至于被扇了巴掌的陈菽敢怒不敢言,从前在宫中时便是这样,他是庶出,而且还是庶出中最末等的存在,人人都可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表面上风光霁月,实则内里低三下四,可无论如何讨好都无法改变他那不光彩的出身。

宫里的人惯会踩高捧低,一朝得势的那就是鸡犬升天,而如他这般的恐其一生都无出头之日。

好在,他长得好,可这模样好也是他不被庆帝看重的原因之一,他的长相太随生母李氏了,宫中都有传言说他是男生女相是妖异之相,如此,就不止庆帝了,甚至连后宫的娘娘以及皇子公主们,哪怕是宫女太监都对他指指点点嗤之以鼻。

慢慢地,太后对他的厌恶也是日益加深,甚至在宫廷宴会时毫不留情的对他大加斥责,以至于让他颜面尽失,这是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扯掉,至此,在宫里的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事情却有了转机。

陈菽在四国会道的宫宴上一乐成名,还被人取了个“仙乐公子”的名号,许多人为了见他一面听他一曲挤得鬓钗四散裙摆飞扬,人人都道他词曲俱佳文采斐然有如神来之笔,唱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无愧“仙乐”之名,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一切终于苦尽甘来。

他的长相不再是被人唾弃的所在,反而被人争相追捧,他的词他的曲甚至被人重金所购争相传唱,至此,仙乐公子的美名天下尽知,没有人再去乐意的提及他的出身他的母族,就连庆帝都开始对他和颜悦色,他也可以在宫廷宴会上隆重出场,再以仙乐之曲博得满堂高呼。

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耀眼的时刻。

他想过,哪怕究其一生做个闲散皇子吟风弄乐也不错,可世事造化弄人,就在他还在美梦中酣畅淋漓美不自胜的时候。

梦,碎了。

景国的边关毫无征兆的被梁国的铁骑攻破,来势汹汹让人毫无反击之力,以至于消息传到景国都城梁安时,人们还在醉生梦死中以为是戏言。

那可是时家,一生中鲜有败绩的定国大将军时安,是景国的定海神针,十万黑铁骑葬身玉山关,更别说还有数万万生民游兵,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包括陈菽,他最开始也是不可置信,后来想过落荒而逃,不过,却被逃掉。

他,被抓了。

他看着身边那一众众皇子公主被射杀被凌辱至死,看着后宫的娘娘们引咎自尽三尺白绫,看着那些宫女太监们抱头痛哭跪地求饶,他的父王不堪受辱自刎而亡。

他以为,他难逃一死。

就在他也想爱国殉国的那一晚,手中的匕首却怎么也不敢落下去,他怕疼也怕死,他知道他没有血性可又欺骗着自己苟且偷生,以至于后来梁国天子启元帝秘密召见他时,那一晚,太漫长太难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牢房的,可他唯一清楚的就是他不用死了,那一刻,他居然觉得无比庆幸。

后来的故事几乎就是世人尽知的那样,时家通敌卖国妄想举兵称帝改朝换代,没想到却被梁国打着“清天侧”的名号一举镇压,生灵涂炭尸河遍野,等梁国赵晋两国赶到时,宫里宫外早就一个不剩了。

当然,事实的真相根本没人想知道,猛扑上来的三国也只是想尽快瓜分景国的属地而已,至于死去的人,又何足挂齿呢?

就如同那时的陈菽一样,名义上打着景国最后的血脉入梁国为质,可实际上,却只是启元帝为了满足自己的阴私欲望而已,不过,启元帝不傻,甚至是一位励精图治而又精明的帝王,他虽有些不足为世人道的乐趣,可在治国理政上却是三国中的佼佼者,至于那些小瑕疵,文武百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帝王一怒,也可伏尸百万的。

最开始的时候,陈菽日日夜夜忐忑不安,甚至被折磨得根本无法安眠,一闭眼,眼前全是尸山血海,人人都在声讨他鞭策他,甚至还看到过自己过十八层地狱的景象。

可慢慢地,陈菽也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毕竟,谁不爱纸醉金迷,谁不爱夜夜笙歌呢?再加上启元帝对他很是爱重,让他一度缠绵悱恻又一度沉沦不可自拔,他甚至仰仗着帝王的宠爱渐渐的变得不可一世,也开始培养起自己的亲信势力,妄想着学那烽火戏诸侯的褒姒之举,更是胆大包天想要取而代之。

可以说,陈菽此人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

启元帝并不昏庸,或者说是爱美人更爱江山,像陈菽这种打个巴掌给个枣甜的人物只当是养个宠物而已,可若是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那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往日里蹦跶得有多欢快,那被打压的时候就有多难堪,毕竟,陈菽入梁为质八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风流肆意才华无双的陌上少年了,灵气也好才气也罢,这人身上的光芒正在逐渐的暗淡失去了美玉无瑕的资本,况且,天下的好颜色多的是,帝王又岂会只爱一人呢?

陈菽再次落入深渊,可这一次他不仅仅只是再无生路,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体已经沉珂积毒无法医治,而这一切都是事到临头了他才后知后觉,才开始怨天怨地怨人恕己。

没办法,不想死就只有逃。

陈菽求着启元帝给敕封了一块属地,美名其约想怡情山水埋骨他乡,可实际上却在到了属地的第二晚就连夜出逃,当然,他的这些小动作怎么可能瞒过有心人的耳目,多的是想对他斩草除根的人。

他满脑子里能想到的就是给自己重新找个靠山,至于筹码,他当然有,但是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死马当作活马医,大不了就是重头再来而已,况且,他已经药石无医,也没什么舍不了的了。

就这样,他一路逃,有人一路追,要不是误打误撞遇到星子,他可就真的埋骨他乡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遇到的可不是普通的乡野村夫,谈吐,见识,身手样样俱佳,他甚至不敢轻易的有所动作,毕竟,他现在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想到这里,陈菽的眼里露出恨意,这种表情落到这样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上着实显得面目可憎,可能是在衡量也可能是在思考,渐渐的,这种恨意又掩藏了下去,人还是那个人,依旧白衣飘飘不染尘埃。

至于在外面赶车的星子跟李器两人倒是不再多语,主要是星子的眼神跟动作都在提醒着面前这人闭嘴,而李器自然也看得明白。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一行人要去往何地,可他对先生却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况且,里面那人还是先生不待见的人,自然要谨慎小心。

原本的车程星子是打算在十一月末的时候赶到青沅城,可此番来看,陈菽着实是个变数,况且时移世易,她对此人的了解还停留在多年以前,哪怕狮子搏兔亦是要用全力的,况且他们现在一步都错不得。

星子心中自有一番打算后继续赶路,终于赶在三天后的入夜之前到达了曲梁,毕竟,入夜后是有宵禁的,过了宵禁可就入不了城了。

入城后,星子找了个客栈落脚,只不过三个人站在大堂里那一瞬间是怎么看怎么不搭,李器是书生装扮,穿着青灰色长襟披着裘皮,再加上一脸的菜色,一看就是奔波劳碌的模样,至于星子自己,那就一身黑溜溜的短打布衣顶着一头的乱发,精神头倒足,就是脸上也是乌七八糟的让人看不清,不知道的还以为逃难来的。

当然,最格格不入的就是陈菽,那一身皮肉一看就是世家贵族才能养出来的精细白皙,举手投足间都是自带风仪,更何况长相俊朗又温润如玉,至于眉心那抹朱砂痣早被星子给遮掩了去,当然,痣少了到气质变不了,两厢一对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反正,这个组合就是让人觉得怪异。

“小二,两间上房,送点热水给我家公子洗漱一番,再备点容易克化的粥食。”

“顺道,也劳烦您把后院儿的马喂饱了。”

星子这话一出,顺便摸出一锭整银两颗碎银放到走堂的小二手中,这小二看着就虎头虎脑的有股机灵劲,再说星子等人也是上道的,自然宾主尽欢。

“得咧,客官您放心。”

“一定给您备得妥妥帖帖的。”

“几位这边请。”

好在几人的动静不大,堂中坐的人也不多,虽说眼前一亮嘛,可人也就一会儿就离开了,是以,并没有引起骚动。

回到客房,星子先把陈菽给安顿好,她倒是没有大碍,李器也就看着脸色难看了些,可到底底子在那儿放着,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倒是陈菽,这一路颠簸确实辛苦,本来底子就已经跟那筛子似的漏夜难倾,这一通折腾下来,人看着又瘦了不少,身上的皮外伤也好的慢。

可也没办法,现在不赶路,等再过半月就要下雪了,到时候山路更难走,更何况,他们还得照顾一病人。

“自己的招子放亮些,我出去溜溜。”

星子把李器安排好就出了客栈,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说实话,星子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过这么繁华的夜市了,乍一看到,还有点儿不习惯。

在桃源村的时候,星子就不爱往人堆里凑,往日里卖个草药猎物什么的都是让李器去或者李大海去,她是真不喜欢去县里转悠,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山林里晃荡。

其实,她见过国泰民安的盛世繁华,见过权贵富足的钟鸣鼎食,也见过欢声笑语的人间乐事,可见得越多,越发的格格不入。

她不喜欢人间欢乐,也不喜热闹繁华,甚至,不喜这浮屠累累的山河万里。

少时看到的听到的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越是花团锦簇越是烈火烹油,有人一朝得道,有人坠入泥泞,正应了那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她是看着时家如何一步一步跌入深渊的。

许是血脉太薄的缘故,时家历来都是一脉单传,父死子继前赴后往,就跟轮回似的,一脉一脉的惧是折损在战场上。

大抵是沾染血孽过多损了后代子孙的福缘,原本从时安那辈儿起已经打算走文道了,就连时安自小也是握笔习文长大的,至于刀枪棍棒,那不过算是君子六艺中必习的卷目罢了,只知皮毛不谙精髓。

原以为这条路子过了明路也能走通的,可惜,纷争四起时局动荡,时安的父亲也就是当时被敕封为永安侯的时明突然从边关传来噩耗,正值壮年却战死沙场,而时家那一辈除了时安外已经无人可立,是以当时才刚至弱冠的时安金殿请命奔赴战场。

甚至,还带走了个黄角小儿,也就是时安的独子——时晖,字丰元。

时家一脉俱成婚得早,大抵是考虑到血脉传承的缘故,一般男子十二岁就开始相看议亲,至多十五岁就会拜堂成亲,时家虽说功勋卓著,可在亲事这方面却比较艰难,毕竟,时家所处的位置不偏不倚,得圣心却是难测的帝王心,再加上时家人个个不得善终,但凡是真心疼爱子女的世家都不愿去淌这一趟浑水,这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说不好哪天就守寡了。

时安此人是世所罕见的天之骄子,无论是其文采斐然还是兵法谋略皆为上上等,他弱冠之前可从未上过战场,却能善用兵法术术,这可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弱冠之年奔赴沙场,往后余生二十九载,再也没能归往故里。

至死,尸骨无存,无从敛起。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一腔忠勇满身热血,终究错付。

都是,一群傻子。

——

想到这里,星子的心绪又开始涌动翻覆,她曾经拼了命发疯似的想要逃离那个泥沼荆棘的漩涡,可跌跌撞撞过去这些年她还是想不明白看不明白,她没有忠君爱国之心,也无悲天悯人的情,她看待生死已不如当年那般忐忑不安,可她也做不到枉然的从容赴死。

正因为知晓当年的必死之局,她才不明白为何时安甘愿入局,甚至,时家百年功绩全部付之一炬。

生,不是她选。

弃,并非本心。

想到那时的落荒而逃,她竟不知该是庆幸还是惶惶。

因为,时家本该活下来的人,是时卿。

时卿是时晖的嫡子,也是时安的亲孙孙,生来起就备受关爱瞩目,再加上这一根顶好的独苗苗,是以,上到时家的父子下到军营的副将士兵,对于这人向来都是无有不从。

当然,战场瞬息万变刀枪无眼,也是拼实力拼脑力的地方,更何况珠玉在前,时卿自生来起就不允许他是平庸之辈,时卿的母亲也就是时晖的正妻元氏也并非是大家闺秀,而是将门之后,两家人是出生入死的情谊,自然在小辈的婚事是难得的乐见其成的,可惜的是,元氏福薄,时卿的到来就是元氏的死劫。

一人生,一人死,元氏难产而崩。

是以,时卿是自小由时安亲自教养长大的,星子见过的权贵世家公子并不多,再加上玉山关那个地方常年都是黄沙覆地,能称得上清秀之姿的都寥寥无几,更何况,时卿是倾注了时安所有心血的后背。

三岁打马,五岁弯弓,八岁时就能跟着祖父征战沙场,脑子活泛身手矫健,武之一道精奇,文之一道也是佼佼者,毕竟,时安当年可是三元及第殿试头名,时卿是冉冉初升的朝阳,若不出意外,时家将在此子的手中更上一层楼。

不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时卿不是足月出生的孩子,生来就带着娘胎不足的体弱,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头上总要比其他人要弱很多,常年也是泡着药罐子长大的,单说体质上很难撑到壮年,要是头疼脑热的必然得缠绵病榻半月之久,是以时家并不富贵,超以半数的金银都是花在了时卿的身上。

对了,时卿还有小名叫蛮蛮,大抵是想着名字强硬些能够冲冲煞,不过,蛮蛮却永远的留在了十八岁。

星子对时家的所有人都谈不上好感,却唯独只对二人谈不上厌恶,一是时安,二是时卿。

时安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时卿则是令人可及而不可羡。

他们之间横亘这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

因为,她本不该降临于世。

她的出生,是时晖的不堪,也是时家的污浊,是不可抹去的印记。

时家人,生来就得忠君爱国为民为君,父死子继代代如此,瞧着是站在那高台之上,可台下却是烈火烹油。

时家人是被推上神台的神祇,神祇不该有血肉,不该染污浊,甚至,神祇不能败。

所以,时家不是不可退,而是不能败。

星子顺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那双波澜不兴的幽深瞳眸便是像极了时家人的眼,时家人,都生着一双丹凤眼,笑时漫不经心,冷时高高在上。

想着过去看着现在,只剩下了唏嘘,原以为她是能忘的,可这一路行来每每梦醒,那些人那些事却在脑海里愈发的清晰愈发的温热,至此,翻然悔悟。

突然,眼角一抹温凉匆匆滑过,这一幕,却悄然落在前方那一行撩起的车帘上。

“公子,您快瞧瞧这花灯,这曲梁城倒比我们上次路过时更热闹了。”

“要不,我们也在此处休整一晚?”

“闭嘴,常乐!”

“一天到晚就只晓得玩乐,误了公子的行程小心你身上的皮。”

一行人,一辆黑布马车,马车旁跨马而立俩青衣小厮正在嘀嘀咕咕,两人面相上别无二致,唯独一人声色及厉,而另一人也是混不吝的嬉皮笑脸,甚至,高高撅起的嘴都可以挂油壶了。

似乎这一幕已经见怪不怪,而撩起车帘的公子只能隐隐得见那一抹嫣然一笑的唇畔,而公子的眼却一眼就落在了那个盘桓在人群中神色凉薄的人影上。

倒是个别具一格的奇怪姑娘。

这一番景象如潮水来去都匆匆,星子也在七弯八拐的街巷间隐没了身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