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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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阳光变得温暖,树梢上最高点的雪已经开始融化,时不时顺着枯槁的枝条流淌着冰凉的清泉,又在树杈间的疙瘩凹陷处被截留,变成一滴滴水珠,滴落到还冰冷的大地上。森林在春天到来的气息中渐渐苏醒,仿佛一场场暴雪就能掩盖秋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悲伤喜悦。狼群激动地在它黑白相间的身体里穿行,带着冬天最后一个猎物回到营地。

即使两岁出头,刚刚成为狼王的酒丘带领着族群顺利度过了这个冬天,当然或许也有大自然怜悯我们的成分。所有在落叶季的变动中幸存的成员都平平安安,带着充足的期盼去面对春天。

虽然拥有五只成年的年轻狼儿,捕猎中的战力并不稀缺,但是拯救这个破破烂烂的族群的责任实实在在地砸在儿子的肩上,就像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水滴,啪一声润进脖颈的毛发中,坦坦荡荡黏在你身上——五只年轻狼虽是荣誉族员拿波的后代,但他们在狩猎上并没有继承大公狼超常的天赋,成年过后依然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在冬天的捕猎中暴露出问题来。

同时这个族群面临着最大的问题,也是最致命的问题——族群中现存的成员几乎都存在亲缘关系,除了明雪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之间没有记忆中的血缘。这样对于狼群未来的繁衍是很不利的。也不知为何,和血亲生下的孩子多半会夭折,这条先祖传下来的经验像是一条巨大的闪电,打在每只狼的面前留下黑麻麻的一片大地,让狼不敢进犯。

解决了冬天的温饱问题,年轻的狼王就被这两件事缠住了。他吃完今天的猎物就独自趴在了石穴边缘,看着狼群有条不紊地进食——作为狼王的母亲和勇敢的战士,我成为了新的荣誉族员。能在狼们饥肠辘辘的饿眼前舒坦地走到猎物身边咀嚼,一种奇妙的快乐在我的心中蔓延,这多半是一种权利带来的轻松。

冲冲还在旁边等待我们这些老一辈的荣誉族员进食,她注意到了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酒丘,转身离开了香甜的食物,跳上石阶。

红棕色公狼看到白色母狼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地蹦起些许肌肉,给最亲密的伙伴腾出一些位置。但母狼只是在离他一尾远的边缘停了下来,用苍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酒丘见冲冲这样反应,和上了刚刚张开的嘴吻,移回了原来的位置。随后,白色母狼靠近了一点坐下。

两只狼之间存在一个一爪大的缝隙,酒丘别过头微夹耳朵表示抗议,但母狼只是开口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一起来聊聊。”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令人安心。我远远地听到,肚子也填饱了,便悄悄走到两只狼所在的石穴边缘的正下方。

“关于明雪的子嗣,我想在夏天猎物丰盛后让年长的狼给他们再次专门辅导训练。”狼王重新把头面向他的族群——他这个等待着转机和改变的族群。

冲冲在一边点点头。

“为了解决另一件事,我打算在以后族群的生存中接纳真诚投奔狼群的狼。这是最根本的方法,但是被动性太强了……”他的声音很坚定,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但在最后几个字中透露出一些闪避的语气。不,不是闪避,是以前被太阳花调侃完后一样的气息。

“你不是想的很好吗,继续呀。”头顶传来冲冲鼓励的声音,好像也带着一丝迷惑。我的爪掌抗议着地面上冰凉的残雪,拖动我的身躯走上石阶。我爬到石穴的平台上,看着两只狼的背影——已经是两只完全的成年狼的背影了,但我还总觉得他们是我的孩子,是乳臭未干的在狩猎中犯错的小孩。突然我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氛围——酒丘的耳朵在不安地抖来抖去。我悄咪咪地往后退,回到我的床铺上,然后竖起耳朵。

“我想让族群加快新陈代谢,淡化血亲关系……”狼王再次镇定下来,两只深棕色的眼睛看着白狼。冲冲也趴了下来,让自己和酒丘平视。

“你觉得今年春天和秋天都生产可不可行?”

母狼并没有直接回答狼王的问题,她似乎是思考了一番,要开口时,又沉寂了下来,弄得年轻公狼有些不知所措。但随后她说道。

“我觉得有些勉强,可以先看春天孩子的情况再决定秋天的生育,当然这一切还是要由你来定夺。”

“嗯,那就按你这样说的做。”

“但是春天的生育……”

话音未落,一滴从石穴头顶的树上飞来的大水珠啪嗒一声打在冲冲耳朵上,白狼一个激灵蹦了起来。有点无奈地甩了一下头部,正准备再次趴回去酒丘就站了起来。两只年轻狼的目光紧绷地对接,鼻头相近,一种不安的气息更加扑面而来,我莫名其妙像太阳花一样把眼睛瞪的更大了。

“你不要把我当狼王好不好……”

公狼明亮的眼睛扫了一圈他们刚刚躺过的地方,表示对于刚刚冲冲刻意的尊敬很不乐意,与此同时他两只不安分的耳朵继续抽动起来,黑黑的鼻头轻轻颤动,心里好像有什么在滚动,要滚出来了一样。

“这个冬天你都不和我贴在一起……”被酒丘眼巴巴地盯着,冲冲也不好四处张望,只能稍微舒展一下后缩的脖子回答道:

“我从来没想过疏远你,但你需要建立狼王的威严。”她几乎通透的浅蓝色眼睛中的高光跳跃着,不时击打到眼睛中间的黑色瞳孔,那么鲜明——太阳已经落下一半。她再次张开黑色的嘴唇,带着一份不属于她的笨拙对公狼说:

“再说我为什么要和你贴在一起……你这副样子的时候我还不是来了吗……”

深金色的夕阳照在两只狼身上,他们年轻健康的背部轮廓在金光的勾勒下投射在石面,因为别扭而颤抖的耳尖的影子也只离我一爪远。我品着儿子的话,突然发现这股神秘的气息原来和太阳花那时候一样,内心的躁动就变成一种急切,我迫切地等待酒丘的回应。

然而疲惫的狼群不识好歹地闯入了这焦灼的氛围,轰轰烈烈地带着几丝血腥味回到床铺上。狼王和白狼尴尬地环顾周围的族员,各自走开去自己的位置了。我不受控制地咬咬牙,一边刚上来的白豆好像明白了什么,把一只爪子轻轻搭在我肩膀上,语气拉的很长很长。

“这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二)

春天几乎是以一种极度急切的心情轰入森林,仿佛也期待着各种情景的后续。雪很快就融化了,绿意爬坡。新生的水从森林的高处下落,洒在狼因为发情季到来而躁动的滚烫的心上,再流进饥渴的溪流中,从山涧绕到沙洲里打转。

不知是谁也和我一样偷听到了狼王的谈话,狼群中已经传开了春天要生育的决策,公狼们明里不在公开场合讨论、私底下已经是摩拳擦掌,每口气都喷吐着心里的躁动。酒丘很快也注意到,但也还是沉默着不表明选择,让那些渴望表现自己的年轻狼们更加焦急。

自从两周前两只狼的谈话之后,冲冲和棕色公狼又恢复了儿时一般的亲密。他们肩并肩走在狩猎巡逻的队伍中,有说有笑,还不时撕扯对方的颈毛。

公狼们焦急,我和白豆更焦急。

狩猎完毕后,狼群在草地上四散开来,各自享受猎物。作为狼群中年轻漂亮的母狼,暮鼠被两只公狼——灰豆和灰鹰围得团团转。一开始还强硬地选择叼起羊肚换一个地方吃,但公狼们为她献上的羊脖和羊腿以及狼本能的交配的渴望很快让她动摇起来。只是趴在地上微微嘶吼驱赶这些年轻气盛的家伙。

没有狼王的许可,她暮鼠就不会有所行动。

但是谁知道这金灰相间的公狼灰豆吃了多少老虎胆,看黑色母狼没有躲闪的意思,竟擅自靠了上去,用自己更庞大的身体压上一边。他的弟弟惊讶地站在一边,好像非常犹豫,但还是愤恨地叼着自己的餐食摆着尾巴离开了。草丛里只剩下两只年轻的狼,但暮鼠可比他清醒多了。在稍微享受了一会公狼粗糙舌头的舔舐后,她奋力站起身,低吼着警告灰豆。但公狼继承了他父亲健硕的体型,竟然把暮鼠死死按在草地上。黑色母狼回瞪也无用,继续用嘶吼威胁。

在附近刚吃完猎物的冲冲和灰云看到了低头丧气的灰鹰从面前晃过。作为最小的妹妹,灰云蹦跳着上前去问候。在灰鹰小声嘀咕的间隙,冲冲听见了暮鼠的嘶吼声,一种愠怒浮现在她的眼里。她转身离开了兄妹,迅速向情同姐妹的黑色母狼跑去。

暮鼠已经快要被自然的本能冲昏头脑,低吼声越来越失去威力。沙灰色公狼慢慢将重心偏移,向母狼的全身压去。沉浸在发情中的他目中无狼,完全没看见从一侧冲过来的已经膨胀开来的白狼。冲冲一头撞在他的侧腹,将这年轻冒失的家伙撞翻。灰豆发出一声惨叫,但很快重振雄风回过来凶狠狠地瞪着冲冲——好不容易得手的交配对象,公狼的虚荣心怎么会放过。

白狼毛发竖起,体型和灰豆一般,在嫩的草丛中显得格外扎眼。但她并没有继续扑击,而是启齿高升长啸了一声。啸声穿透新生的青草,传进草地上每只狼的耳朵里。灰豆见形势不妙,骄傲的心还是不甘,依依不舍地徘徊着。

酒丘先一步赶到,冲着犹豫不决的公狼狠狠吼了一声,白豆只好转身离开了。其他狼也慢慢晃悠了过来,暮鼠被盯的有些羞愧,向哥哥兼狼王低下头去,冲冲却收起炸开的皮毛走掉了。酒丘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族员,然后越过暮鼠去追冲冲。

“你不可能还没做出生育的人选吧?”充斥着责备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狼群们意识到什么,都安静下来屏息凝视。

“我……”

不安的气息蹿动起来,狼王竟然语塞了。

“你……”

看不见画面,又没狼敢发出动静,八卦心强的灰云推了推我示意我到前面去看。我拉上白豆,蹑手蹑脚地匍匐前进。

隔着草缝看到,两只狼保持着和上次焦灼时一样的姿势。酒丘和冲冲都微微张着嘴巴,什么也不说,但好像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一种悸动环绕着他们。

因为湿润的空气,银白色小母狼吸了下鼻子,打破了这份僵持。白狼转头看了眼我们,径直要往另一边走去了,用她一向镇定的语气说道:

“灰豆和暮鼠就是很好的选择…”

我看到母狼的爪趾抓地,看到另一边的酒丘吞咽着口水,喉咙一波一波地迭起。

“冲冲!”

白狼回头,雪白的毛发随风轻扬,美丽得像水面掠过的白鹭。但她平静的苍蓝色虹膜掩饰不住已经紊乱的呼吸,安静地注视着狼王。

“你愿意成为我的王后吗……”

终于脱口而出,灰云爆发出一阵惊呼,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声音震耳欲聋。酒丘没有在意我们,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白狼身上,向她走了几步。冲冲听到之后呆滞了一下,然后后腿肌肉暴起,直接把酒丘迎面掀翻,将他压在身下,然后把嘴吻埋进棕色公狼的颈窝,嘴角洋溢着影影绰绰的笑容。

“好样的,我们的狼王。”

(三)

一旦越过一座山丘,后续的事都是顺流而下。我们几个上前偷看的被狼王瞪了几眼,然后被其他狼包围起来问这问那。在灰云故弄玄虚的讲述中,春天稍纵即逝,冲冲的腹部丰满起来。虽然在灰星辛勤的调理下白狼并无大碍,但我的内心总是不踏实。女儿太阳花死去的画面依然在我的眼球里跳动,把我的心紧紧地揪着——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如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伙伴,失去这令我沉醉的浅蓝色目光。白豆安抚着我的不安,大家都相信一直以来威武健康的冲冲。

炽热的阳光捅破树叶的织网,点亮空气里的灰尘掉进营地的空地上。白狼迎来了生产的日子,一贯镇静的冲冲也跟随着筋挛躁动起来,浅色眼睛左看右看。

“我没想过母性是这样的热烈…”她对在一旁的我说。我轻轻触碰她,安抚她的同时也是安慰我自己——我们的族群一定会就此好起来的。

分娩开始了,但最令我担心的情况发生了。我和白豆都意识到这不是正常的生产,但灰星和酒丘看上去都在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母狼的肚子比正常情况要安静一些,虽然没有鲜血流淌,但许久不见有幼崽要出来的动静。治疗者看了眼狼王,两只公狼对视了一番。两只公狼压抑住了眼中蔓延的恐惧,一个走到白狼肚子的一侧,酒丘则紧紧贴住王后的脸颊。冲冲明白了大家的意思,眼神有些迷茫。

灰星开始挤压母狼的肚子,缓缓地,两个湿湿滑滑的东西从冲冲身下滑出。随即冲冲纤细的嘴吻裂出几段涟漪,痛苦地呻吟了两声,另一个更浅色的小家伙离开了妈妈的身体,白狼深深呼出一口气,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却迫不及待地想回头去看自己的孩子。

我和白豆舔着先出生的两个棕色的幼崽,但舌尖刚触碰到他们弱小的身体的时候我们就被一阵冰冷的黑暗击中,一种被撕扯的疼痛充满我的心。我感到头晕目眩,眼前白狼的身影都模糊了一些。白豆看了一眼沉默的我,颤抖着开口:

“他们已经死了。”

冲冲听到后瞬间激动起来,我们把那两个幼崽放到她身边,白狼伤心又激动地舔舐她的三个孩子,一种死寂压在狼群,就像夏天笨重的阳光压在我们的脊背上一样。

那两个被告知死亡的幼崽在母亲不安的舌头下展现了全貌——他们看上去还没有长成幼崽的形状,四个爪子不自然地扭曲生长,眼睛和嘴巴的开口也不见踪影。最后一只出生的孩子,在温暖的怀抱中慢慢扭动起来,却发不出一声哼唧。冲冲焦急地把他拢到自己肿胀滚烫的乳房前,但那个诡异的小家伙只是拿湿润的鼻头蹭着流出来的奶水。

无尽的悲伤盘绕着我们,冲冲激动的眼睛逐渐被绝望取代——这只唯一活下来,唯一回应妈妈的不安,唯一娇弱地爬向妈妈怀抱的孩子,并没有嘴巴。

小家伙痛苦地蠕动——明明鼻子已经闻到甘甜的芳香,却不能安抚饥饿和疲惫。冲冲不肯放弃地用鼻子拱他,但虚弱的幼崽不愿意再动了,静静地枕在母亲的肚子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从灿烂转向寂静,狼群悲伤的心情也必须适可而止,他们必须要为随后的狩猎做准备了。营地里很快只剩下我们。那只安详的幼崽胸部的起伏越来越平静,他不哼不叫地展现着让狼无法忍受的痛苦。我的心还在隐隐作痛,我都不敢想象作为母亲的冲冲会是怎样的悲绝。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我的孩子是那么的健康那么的快乐。

一切都缓缓安静下来。在夜幕的降临时,母狼昏睡了过去,小狼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