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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霓虹灯照不到的地方，黑暗比夜空更加令人窒息。
羚山城的夜晚灯火通明，但光亮只聚集在中心处。城区边缘的某处小巷子中，为城市中心服务的机房烟雾弥漫，地面散落着螺丝、弹簧和各种生锈断裂的关节零件，摇曳的灯光投射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留下惨白暗淡的弧线。每条开裂的人行道上都充满了绝望，皮革腐烂的味道和铁锈味掺杂在一起，机器故障的嗡嗡声仿佛人弥留时最后的呼吸。
在小巷尽头的垃圾堆里，有一个光点亮了起来。光点下面的义眼来回动了一圈，然后顿了几秒，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随后，光点慢慢向上升起，伴随着散落在地的垃圾和机械关节的轻微响声，义眼的主人缓缓起身。
哈特从两小时的有机休眠中苏醒过来，他扑打掉身上的灰尘和碎零件，趔趄着走出小巷。
这里是羚山城的贫民窟。没有名字，因为除了繁华的城中心会划片分区之外，稍微外围一点的其他地方都是极其破烂肮脏的垃圾场，在这里苟活的人们也不会有心思给自己住的地方起名字，于是索性都叫贫民窟。
用“苟活”这个字来形容贫民窟中的营生不太恰当。平日里的人们不需要寻求衣食，只会随地躺着靠着，身体中植入的处理器有的是办法打发时间，让人们在自己视网膜上的小小世界里寻欢作乐，直到利电素戒断发作的时候。
“唔呃……！”哈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麻痹感和灼烧感，仿佛突然被五花大绑地送进了焚化炉，周身滚烫却无法动弹。
视网膜的显示界面开始出现神经高温报警，哈特强忍着痛苦站起来，向着小巷外广阔的垃圾场走去。“啊啊……”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地面在撕扯着自己的脚踝关节，那可怜的金属球现在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其实哈特身上其他的关节差不多也是这样。
这就是利电素戒断。
当下时代的人们身上已经不剩下多少肌肉了，但凡能更换的部位全都被高强度金属所代替。四肢，内脏，甚至是血管和神经，都替换成了所谓“永不磨灭”的无机材料。
但有一样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的，那就是大脑。尽管被植入了各种强化材料和存储芯片，但大脑仍然保存着基本结构，那是这些人类仍然为人的证据和依靠，血肉和钢铁最终还是要相互妥协配合。
利电素是一种用来协调大脑神经和躯干神经的特殊编码流，如果不定期摄入身体，会产生强烈的神经干扰，最终甚至会导致死亡或义体永久报废。这种编码流被严格限制供应，只能用特定的代币购买。
哪怕到了钢与铁的时代，没有钱，仍然是万万不能的。
垃圾场的铁丝网对哈特来说形同虚设，尽管脑子都快炸了，他仍然利落地弹出右臂的纳米钢探针，重组为刀刃的形状，三两下破坏掉网子，然后任凭近乎瘫痪的下肢带着自己摔进垃圾堆里。
“快，看看现在的黑市价格……快点……右臂驱动……膝盖关节……挑好找的捡，不然要坚持不住了……”
哈特匆匆关掉了视网膜上的价格窗口，随后启动了义眼的扫描模块。他几乎没有办法再站起来，只能半趴着，用嘎吱作响的四肢支撑自己，在废品堆里来回搜寻着可用的零件。
从哈特的视角看过去，这垃圾场近乎人间地狱。各种人体四肢形状的零件堆积成山，它们大多被磨损得失去了表皮颜色，只剩下无机材料的黑色或银色，在义眼的扫描图像里泛着光。有很多手臂义体冲着四面八方伸展，在义体堆里尤其惹眼，如同无助的、正在求救的灵魂。
哈特拼命地刷新着义眼。“驱动块……只要两个就够了，赶紧，赶紧……”
在肢体的地狱里游动了十几分钟之后，哈特抓着两块右臂驱动单元，爬进垃圾场边缘居民楼内的一个房间。房间门口是一个柜台，哈特奋力张开手指关节，让驱动单元掉在柜面上。
黑市老板用他的第一只胳膊把哈特找来的单元捏起来看了看，用第二只胳膊把单元插在自己满是接口的身上测试一番，用第三只胳膊搂着一个穿着比基尼、没有下巴和双臂的人，用第四只胳膊打开收银机的盖子，用第五只胳膊点出五个利电素代币甩到哈特面前。
“就这点？”哈特说。
老板用第六只胳膊拿出一支手枪对准哈特的额头。
哈特一枚一枚地拾起代币，很勉强地撑起身子，蹭出门去。他的身后传来短促又兴奋的叫声和喘息声。
圆柱形的利电素机整齐地摆在居民楼周围，它们是贫民窟里唯一代表着上流社会的物件，浑身都散发着科技和优雅的光芒，还配备防止暴力破坏机器的自动热熔枪。一枪就能融化大半个人，哈特见过。他挣扎着来到机器面前，扔进一个代币，然后把机器上弹出来的导线胡乱插进自己脖子上的接口。
一瞬间，所有痛苦烟消云散。近乎燃烧起来的无机神经仿佛被泼了一桶冰水，突如其来的舒适感让哈特再也无力支撑身体，瘫倒在利电素机旁边。他的四肢在放松的快感下蜷曲伸展，甚至摩擦出了几点火星。
利电素的问题告一段落，哈特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他环视周围。
许多人和他一样瘫倒在利电素机旁，甚至姿势都是相似的，好像半个世纪前那种电量耗尽后被扔到角落充电的家政机。哈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下还躺着一个人，但那人正两眼翻白地享受着利电素，根本不在乎哈特。
一个代币的利电素传输完结束，大概够支撑一个星期左右。
哈特强忍着不让自己因为利电素带来的快感而把剩下的代币全花出去，拔掉导线，从身下那人的躯体翻倒在地面上，然后勉强地站起身，一边感受自己身体的痉挛，一边低头看着手心里剩下的四个代币。
“真好笑。”他对自己说，“构成我皮肤的玩意连激光都能防住，这几个小东西却能左右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