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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越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条触手是在小学一年级升二年级的那个暑假长出来的，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就只是像指甲、头发一样自然而然地生长。
不过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那东西究竟是从哪个部位冒出来的——背上？腰上？想要伸手去摸源头，又什么都摸不到。
沈越只知道触手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哪怕是超乎人类范畴的事，譬如吞噬一整辆车。
相应地，他的身体也出现了相当严重的副作用——触手需要进食，人类小孩的日常食量根本满足不了它。尤其是触手还在日益长大、增加数量，它们需要的食物越来越多。
沈越能接触到的“食物”就只有学校食堂的饭菜，可这些东西哪里能满足触手，它们很快产生了厌倦，驱使着沈越的意识去捕猎其他生物，乃至于人类。
没有人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沈越经历了怎样激烈的博弈，他甚至无法对任何人诉说这件事，因为触手会先一步封锁住试图振动的声带。
他只有自己，只能依靠自己，可偏偏触手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沈越的身体和触手以难以想象的方式战斗，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意识负隅顽抗，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被分成了黑白两半——一半是什么也不懂的七岁小孩，另一半是黑雾中看不清全貌的怪物。
有好几次局面一度失控。
沈越差点被触手引领着对学校里的几百名同学下手，幸好属于人类的意识在最后一刻夺回了控制权，才没有酿成天大的惨祸。
渐渐地，他也找到了对抗的方法，就是闭上眼睛，不停地数数。
一个接一个的数字如同徐徐吹来的山风，永远不会停下，从0开始无限地延续下去，能够帮助他的脑子保持清醒和警惕，从而不陷落在触手的黑雾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直到某一天，触手永远地选择了退让，随后沈越的视线停在卫生间镜子映出的那张脸上。
五官明明还是他，一切却都变了。
那一刻，触手和人类的意识彻底融合，黑和白不再泾渭分明，而是柔柔地混成暧昧不明的灰色。
只是曾经那个普通背着书包上学的小男孩不见了。一并消失的，还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他再也感知不到自己体内诞生的任何情绪波动，心脏无数次地跳动，却并不加快，只是无意义地循环往复。
沈越试着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容，却僵硬极了。
怪物本来就是没有喜怒哀乐的，他甚至变得开始难以捕捉别人的感情。
自那之后，生活全然变成了一潭死水，沈越看着同学的脚踩在钉子上，只觉得惨叫声聒噪，甚至还有心思去数地上流了几滴血。
老师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如临大敌，父母明明那样担忧，却连触碰他的肩膀都不敢。
再譬如半年前在公司楼下发生的那场连环车祸，公司的员工下班时刚好当场碰见，他们吓得涕泗横流，手脚发软，空气里血腥味浓郁得犹如屠宰场。
遇难者的肢体被撞断成一节节，散落各处，哪怕从面前飞过，沈越的心率还是稳定的70不变，他甚至去数了它们的数量——并不是他对数数有什么偏好，而是养成了习惯之后，就很难改掉了
沈越知道公司那个前台女孩陈雅之发现了他的异样，因为她爬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路边干呕，随即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惊惧，也有崩溃。
不过他已经不会在意人类的情绪了。
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三，沈越一直在这所特殊学校上学，唯一清楚他这些经历的人，是林子菡医生。
她无疑是个热情负责的老师，参考现有的心理学研究，提出了许多有科学依据的方案，帮他重新找回属于人类的情绪。
可还是怎样做都没有用。
高三毕业前夕，沈越给林医生送了一个小礼物，以感谢她这么多年的帮助——是时下流行的一款八音盒桌面摆件，价格不算贵，但常常断货，能拿到手也算是花了心思。
林子菡轻轻拧动，让清脆的音乐声在室内响起：“谢谢你，这个很难买吧？”
“这没什么，应该是我谢谢您的照顾。”沈越说。
林子菡却沉思片刻，道：“可是，沈越，我想知道……”
“你究竟是发自内心地感谢我？”她顿了一下，说，“还是说，你只是在遵循你受到的所谓‘尊师重道’教育呢？”
沈越想了一下，反问：“答案很重要吗？”
“重要。”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这是书上的一句诗。
林子菡说：“可对你来说不是啊，这么多年我们为之努力的对象，难道不正是你的心吗？”
沈越陷入了沉默当中。
良久，他回答了最初的问题：“抱歉，我不是发自内心的。”
林医生为所有学生都付出良多，他知道正常人应该心怀感激，可他却像一口枯井，钻到底也没有任何水源。
林子菡难掩挫败：“包括你这句‘抱歉’也是一样，是不是？”
“嗯。”
“沈越，你要毕业了，但是我的精力有限，只能专注在在校生身上。”
“我完全理解。”
“我很遗憾在校的这些年你没有找回自己的心，但我想对你说，今后至少你不要放弃你自己，好吗？”
沈越笑了下：“好的，谢谢您。”
再后来他在廷达罗斯做了领主，又在人间开了自己的一家公司。不论是公司里的员工犯错，猎犬不服管教，还是意识提升协会一如既往地敌对，他好像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