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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朦的记忆里,牛棚是只有四根柱子的,可眼前的似乎不一样,它足足有八根柱子,内有一道木栏,将牛棚一分为二,一边铺着草,一边铺着毯子,而她此刻,就正坐在毯子上,她的衣服仍旧是湿的,衣领却是开的。
她看向不远处树荫下的人。
“楚青山?”
“是啊,我认识你的,你叫林朦。”
林朦看了看楚青山,他的脸庞削瘦,胳膊很细,不像山里人那样精壮,他戴着一副眼镜,穿着黑色的薄底布鞋,白汗衫开着两三个口子,裤子是藏青色的,他的牛在他的身旁吃草,牛的颜色和他鞋子的颜色一样。
“你知道我叫林朦?”
“我知道你叫林朦。”
“可他们都叫我小寡妇。”
“我知道他们都这样叫。”
“你为什么不这样叫。”
“我不想这样叫。”
“你要这样叫的。”
“我要是不这样叫呢。”
“你会被他们笑的。”
“我现在知道了。”
“那你再叫我一次。”
“林朦。”
“你又叫错了。”
“没有的,我只是叫了你的名字。”
“小寡妇不是名字吗。”
“你一生出来,就叫小寡妇吗?”
“我一生出来没名字的。”
“小寡妇来的早,还是林朦来的早。”
“是林朦。”
“那你的名字是林朦,而不是小寡妇。”
“那小寡妇算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个很深的问题。”
“有多深。”
“比地瓜窖里打的井要深。”
林朦捂着肚子,肚子里仿佛有一股气,她张开嘴,气跑了出去,她开始饿了,她说她饿了,要吃东西。楚青山问为什么会饿,林朦说,因为他提到地瓜了,她就饿了,楚青山说现在这里没有地瓜。林朦说,她不吃东西就会死,楚青山说他去找吃的,于是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地里,摘下了一个西红柿。
西红柿有两个拳头大,楚青山打开牛棚旁边的缸盖,里面是积蓄的雨水,他舀起一瓢水,而后将西红柿放在里面洗,洗完了将西红柿递给林朦,而后将水倒在黄瓜架子下,水顺着田垄缓缓流淌。林朦咬了一口西红柿,嘴里流出红色的汁水来,于是她咬得更大口了,两只手抱着西红柿,放在嘴里啃。
楚青山说她吃得样子很凶,林朦说人饿了都会变凶的。楚青山说不是的,有文化的人有钱的人,即便饿了,吃起饭来,也是很文雅的。林朦问,什么样的人,算作是有文化的人。楚青山说,有文化的人一般不会承认自己有文化,要让别人说他有文化,这才算真的有文化。林朦问,自己说和别人说有什么区别吗?楚青山说,不一样的,自己说自己有文化,就不文雅了。
林朦说听不懂。楚青山说,这就像屎壳郎一样,它自己吃屎是一件很脏的事,但如果它请别人吃屎,并且别人也愿意吃,那么它就是很文雅,很大度的。林朦捧着西红柿皮说,文雅就是吃屎。楚青山说差不多,有文化的人都喜欢吃点别人猜不透的,看点别人看不懂的,做点别人没做过的。
林朦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楚青山说,他看书,书里都写着。林朦问,他的书哪里来的,楚青山说,他让货郎带的,货郎每次从山外回来,都会带给他一些书,他用草药换,货郎的女人腿有病,需要这些草药。林朦说,写书的也都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写的东西,是不能信的。
楚青山说,有些能信,有些不能信,如果全都是假的,那么也就没人看了。林朦问,如何区分真假,楚青山说,太荒谬的不一定假,太简单的不一定真,真假就像是牛毛一样,有长有短,长在一起,很难辨别。林朦说太累,她不想分辨真假,她现在想知道,有文化的人很文雅,那为什么有钱人也很文雅。
楚青山说,有了钱,就有了文化,但有了文化却不一定有钱。林朦不懂,楚青山说,这个问题很深,比刚才的要深。林朦说,太深了会淹死,不能听的,她说她现在吃饱了,她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楚青山说,这要从二瘸子说起,二瘸子腿瘸,脑袋也瘸,走路和看东西时,总是斜着身子侧着脑袋,身子和脑袋还不是歪向一个地方。二瘸子什么杂活都干,在山里这种人叫无通,就是没有人教,什么就都会了。
有一日他接了学校的活儿,要把六坑大粪,全部挑出去,至于挑到哪里,是没人管的。二瘸子想,如此多的粪,应当用到自家地里。于是他挑着扁担,每头挂两个大个儿的木桶,木桶大到里面能蹲下一个女人。他挑了粪以后,就往山上走,学校在石下溪东,他的地在石上溪东,基本都是上坡路。
二瘸子挑着大粪从清晨走到天黑,第一扁担还没送到,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于是他坐在树下歇息,这时候他听到风声,而后看到一个影子忽闪而过,他回过神来,影子早已消失林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眼花了,于是没在意,可刚回过头,一道影子瞬间出现,而后又匿踪而去。二瘸子张口喊,有人没有,没有人回应,回过头来,那道影子再次出现,带来的风把落叶敲断。
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二瘸子不禁身子打颤,他扶着树站起来,挑起扁担来,颤颤巍巍地继续往山上走,他不舍得把粪倒掉。天色越来越暗,耳畔不断传来怪异的声响,二瘸子不断吞咽着唾沫,他忽地脚下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于是低下头来看,不是草,不是荆棘,而是一只肉爪,是一只雪白的狐狸啊。二瘸子吓坏了,狐狸对他说,你担子里挑得可是粪吗?
二瘸子吓坏了,撂下挑子,不停地往山上奔去,可却渐渐地找不到路了,他听说过一个人夜里走山路,会遇到狐狸要东西,可没想到他真的遇上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瘸子靠着本能,慌里慌张地跑,竟跑到了他自己的地里。二瘸子跑不动了,他坐在地里休息,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
他回头,发现那只狐狸跟来了,他再也动不了了,他已吓得站不起来了,二瘸子指着狐狸问,是怎么找到他的。狐狸说,他吓拉了,也吓尿了,屎和尿一起出了来,一边跑,一边从裤子里往外渗,它顺着味道就找过来了。
二瘸子问,狐狸想要什么。狐狸说,它不想要别的,就想要给二瘸子做老婆,于是当第二天人们找到二瘸子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都是光的,一丝不挂,人们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讲了这个故事。
后来有人说,二瘸子去挑粪的路上,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看到里面亮着灯,于是趴着头往里面看,看到一个女人在洗澡,他入了神,就一直看。女人的男人从外面回来,看到了二瘸子,于是追着他打,还扒光了二瘸子的衣服,二瘸子想要跑,却打翻了粪桶,浑身都是粪,男人就派出狗去追。
二瘸子一直跑到自家地里,再也跑不动了,他没穿鞋,脚疼得要死。追来的男人让狗看着二瘸子,只要二瘸子敢动,就咬他,而后男人便回家睡觉了。那条大狗的眼珠子在夜里发亮,二瘸子不敢睡也不敢动,一动那条狗就准备扑上来,于是二瘸子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天亮。
关于此事的真相,还有一个说法,说是二瘸子叫人骗了,他给一个寡妇挑水的时候,寡妇说,等晚上要和他睡觉,但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二瘸子说地里就行,于是寡妇让二瘸子拿出点诚意,光着去等他,于是二瘸子把粪挑到地里后,就脱光了衣服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天亮人也没来。
山里风大,他的衣服早就被风吹走了,光着没法回家,为了遮羞,他干脆把粪倒在身上,然后编了一个遇见狐狸的故事。不论真相如何,二瘸子落下了一个病根,一闻见粪,浑身就起疹子,可人吃东西总是要拉的,于是他身上的疹子越来越多,最后脸肿成一个,四肢也肥大起来,完全变了模样。
学校里面进了一只野猪,谁都拦不住,拱翻了好多人,甚至连两间教室都给拱塌了,于是没人再敢上前,只能拿东西砸。野猪皮上全是泥巴,被风吹干后坚实无比,叉子、锄头、剪子都没用,这时有人想起了二瘸子。二瘸子浑身生了疹子后奇丑无比,人看了都恶心,更别说猪了,说不定他可以把野猪吓走。
二瘸子来了,他不敢上前,于是站在屋顶上,冲着野猪大喊,不知怎么的,野猪竟真的顿住了,而后四蹄缓缓地向后倒退,最后竟直接转身,逃跑起来,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山里。从那以后,二瘸子便不再到处接活儿了,而是成了学校的护工,专门给学校看门,据说二瘸子能辟邪。
山里连日大雨,将教室的屋顶冲出一个牛头大的洞来,于是叫二瘸子去修,二瘸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木料,只得先用草铺上,而后再顶着雨,去山上找合适的木头。树的枝叶遮住了雨,雨落在地上就没那么大了。山上的泥土湿了,散发出一股好似水洗木炭的味道,二瘸子看到远处有一间牛棚。
普通的牛棚只有四根柱子,眼前的却有八根,而且根根笔直,看起来粗壮结实,住在里面的牛也一定会很雄壮吧。二瘸子盯上了牛棚,可是他找不到人,于是打算先将牛棚拆了救急,而后等天晴了,再找木料给牛棚补上。
楚青山正在牛棚里睡觉,只觉得天地都在晃动,他翻开盖在身上的茅草,从牛棚里站了起来,把二瘸子下个半死,尿从裤腿里流了出来。二瘸子认识楚青山,二瘸子问他怎么睡在牛棚里。楚青山说,他没有房子,就住在牛棚里,牛棚被木栏一分为二,他睡一边,牛睡一边,牛铺着草,他盖着草。
楚青山说,不能拆他的牛棚,如果拆了他的牛棚,他就没地方住了。二瘸子说,教室的顶子漏了,他现在找不到合适的木料,只能先用牛棚。楚青山说,不一定要拆牛棚,可以拆教室,把不漏的教室的顶子拆下来,补到漏的上面。二瘸子说,那原本不漏的不就漏了吗。楚青山说,那可以再补回去。二瘸子觉得有理,他感叹为何没早想出这个主意,白跑了这么远。
二瘸子问楚青山,为何没去上学。楚青山说,最近他不能够去上学,二瘸子问为什么,楚青山说,因为七个女人。二瘸子好奇,什么叫为了七个女人,他说与女人有关的事,他最喜欢听了,他非要让楚青山说一说。楚青山说他不能说,会耽误二瘸子回去补屋顶。二瘸子让楚青山一起去,这样他就可以一边走一边听了,楚青山说那要等他,他要把牛棚收拾一下,二瘸子于是站在树下等。
楚青山走到牛棚后面,那里有一块块木头摞成的箱子,他移开箱子上的蓝布,又拨开上面的湿茅草,再挪开一块石板,从箱子里掏出一把干草来。他说,昨日晚上他摸到牛身上湿湿的,就知道今日要下雨了,于是他连夜准备了一些干草,把它们储存起来,好喂给牛吃,牛只有吃干草才不会拉肚子。
楚青山安置好牛,又锁上牛棚的栅栏门,这才披上蓑衣,跟着二瘸子往山下去,道路湿滑,鞋上全是泥巴,二瘸子却不顾这些,迫不及待地让楚青山讲他和七个女人的故事。楚青山说,不是他和七个女人,这里面没有他,二瘸子说一点没有吗。楚青山说有,但是不多,二瘸子觉得怪,又催他讲。
楚青山这才开口,楚青山先讲他的来历,二瘸子问为什么,楚青山说,书都是这样讲的,讲一个人,要先讲他怎么来的,再讲他怎么活的,如果他去了,再讲他怎么去的。二瘸子问,他怎么来的。楚青山说,他是从山外来的。二瘸子问,山外是什么地方。楚青山说,山外就是山的外面。二瘸子问,山外还有山吗。楚青山说,山外不仅有山,还有海,海要比山平,但是比山大。
二瘸子问,山外也有人吗。楚青山说有的,人住的地方叫城市,是个很大的地方,城市里有很多人,很多不同的人。楚青山说,他的母亲就是山里的人,他记得母亲叫秋不冷,因为她出生的那个秋天,下了冷雨,很多庄稼都冻死了,人也是,但是她侥幸活了下来,于是她便叫秋不冷,好像上天赐的名字。
秋不冷就是山里面的人,不过不是这座山,而是另外一座山。秋不冷在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了楚光辉。那是一个冬天,楚光辉晕倒在山里,他趴在地上,身子和石头冻在了一起。秋不冷上山给牛割草的时候,遇见了他,他的嘴唇已经发紫,几乎要死过去了,于是秋不冷将外衣解开,趴在了他的身上。
楚光辉慢慢地醒了过来,他告诉秋不冷,他是一个卖种子的,卖的是改良过的种子,能种出很多粮食。他进了山,因不熟悉路而跟众人走散,天气寒冷,比山外面冷太多了,他没有防备,又冷又渴又饿这才晕了过去。
楚光辉发现,他的腿不好使了,秋不冷说是冻的。她说,如果没有住处,可以先住在坟地旁,那里有一个小屋子,是看坟的人住的,现在那里是空的。等住下来,养好了伤,再去找人,于是楚光辉便在看坟的屋子里住了下来。
秋不冷每天都来给楚光辉送饭,楚光辉吃饭的时候会给她讲山外的事,秋不冷听得津津有味。秋不冷说,她想听一听大海是什么样子,楚光辉说,那得晚上的,秋不冷问为什么,楚光辉说,大海晚上才好看,才好听。
秋不冷晚上去了,第二天晌午才出来,她可以确定楚光辉的腿已经是好了的,他在床上很有劲儿。像是蜜蜂第一次尝到蜂蜜,那股甜使她念念不忘,她以后时常会偷着跑出来,半夜来听海,她只要想听,楚光辉都会跟他讲。
有一天秋不冷讲,她以后不能再来了。楚光辉问为什么,秋不冷说,她其实早已经许配了人家,明天就要出嫁了。她还没有见过她的男人。她听说她的男人很高,臂膀很结实,能吃也有力气。可是她的妹妹回来告诉她,她见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像青蛙一样,又矮又丑,也没什么力气,一只眼还是瞎的。
秋不冷起初不信,可是她的亲妹妹又怎会骗她。妹妹说,是为了还债啊,父亲与那个男人打赌,让两只牛相互斗,父亲输了。秋不冷问,为什么会打赌,妹妹说,父亲在地里干活,吃饱便没事做,没事做便要打赌。父亲和那个男人赌,起初赌一把能抓起多少麦种,后来又赌脚上的草鞋有几根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