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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薇旋转着“不灭之星号”的立体模型，细细观察着，这个投影仪在她的眼前投出一个精致的成像，并且，还是立体的。
她已经不再去想这些科技是什么等级的了，她甚至下意识抬了一下头，看天花板上有没有对应的投影仪——很遗憾，没有，这就是一台超出了她理解的立体投影显示器。
“这里有一组基础的植入件方案，高级阿斯克雷。你必须先安装一套植入体人体改造才能驾驶这艘船。”电脑说。不知是错觉还是实际，海德薇觉得它的声音又变得没有人性了。
“植入体……好吧，会疼吗？”
电脑AI没说什么，只是亮灯指引海德薇看向舰桥后方的一个手术台。同样也是光滑反光的纯白塑钢材质的，扶手两侧有很多机械臂，全是医疗工具。
“专业医疗仓在船体中部，而这一截舱室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我们需要快速让飞船能够被操控，在你安装了脑部植入体之后，整艘飞船对你来说，就像是……我需要找个描述词。”
“盈指臂使？”
“对的。将你的大脑和船体连接，就能克服单人操纵的一系列困难了。当然精神和脑部压力也会很大。”
海德薇看了一眼舰桥房间里各个操纵台，叹了口气：“让一艘超大型无畏舰，让我一个人开。我的脑子肯定会过载烧坏的。”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但是不能不试试。我必须把这艘船和我的生命绑定在一起，哦，我的好朋友。我得保证我能够安全，首先有保护我自己生命的能力，才能谈得上生存和生活。”
电脑AI的摄像头点了点头，“系统会连接到一套简单的摇篮系统，如果检测到舰长您的生命危急或者死亡，会自动开始您预设的一套行动。”
“预设行动？”
“对认定为舰长死亡的最终区域进行清扫，包括但不仅限于投放自动机兵陆战队，传染性病原体轰炸，和其他类型的轨道轰炸等。接回你的遗体之后，这艘战舰的一切使命宣告结束，引擎和辅助AI永久性停机，本舰将会重建为一座轨道墓碑——既是你的，也是地球人类的。”
“没关系，我知道了。”
“嗯。”
海德薇爬到手术床上，伸了个懒腰，故作舒服地哼唧出声。她微眯着眼看摄像头，“不过我向你保证，事情不会进入到那个地步的。因为我相信你，就算你只是一个独立的机器人我也愿意跟你交朋友。我真挺喜欢你的，这可和你是我飞船的AI没有关系。”
“嗯——”电脑AI发出了一个人类才能发出的声音，“那还……挺让我高兴的。”
“也许在未来，或者某个时机里，你会背叛我，或者离开，或者让我失望——我让你失望，但那都没关系。我只在乎现在，倒不如说你有着完整的人类高级智能，而不是只像个烤面包机，就挺让我高兴的。你是人类，老弟，那我就会用对待人的态度去面对你。可能这就是羁绊——哇，这词太肉麻了。”海德薇话音既落，忍不住地噗噗地吐舌头。
“一个人类应该有他的人格，意识，有他的喜好，有他的欲望和梦想。我觉得你都有——或者说很快就会有。对我来说重新修复这艘船固然很重要，但和你相处——和一个真正的完全人格的人相处更重要。哪怕你现在，过去，将来都只是个人工智能AI。你是什么，机器还是人，全凭别人怎么看你。但我觉得至少以后，你会开始觉得自己会成为人类。我觉得这很重要！”
电脑AI沉默了，他可能还在想，或者思考，他的CPU在哪？他的运存足够大到理解这些吗？“让我们有个好的开始吧，电脑。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一个……名字？我需要一个名字吗？”
“这世界——人类的世界有着成千上万的机器和电脑，我不能总叫你的种族名。你会成天到晚喊我‘人类’吗？不会对吧，那就对了。我想想——以后你就叫执事吧。这艘船，不灭之星号就是我的宫殿，我的古堡，殿堂，一尊伟大皇宫里是应该有一个执事的。”
“执事……”
“喜欢吗？”
“嗯……我不好说。”
“……看来你不喜欢。”
海德薇沉默了，再想一个新名字？她坐起来，让电脑把窗户护板全部重新打开，两米高的大落地窗和直视着太阳的完美采光让仓室内的灯光全都被比了下去。海德薇关上灯，让自己全身都沐浴在没有经过大气过滤的纯正自然阳光底下。
“舰长小姐，我必须提醒您，晒太久可能会诱发皮肤癌。”
“没关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海德薇侧躺在床台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她看着太阳，看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温暖，热烈，饱满而富足，这是她现在的想法，她对太阳的想法。刚才那近乎让人不稳定到癫狂的情绪终究还是消退了，无论这里再怎么陌生，起码太阳还是常见的，是人类的老朋友，活在太阳周围就是写进人类基因层的代码。
这也让她引出了一个更令她恐惧的问题：自己最终会离开吗？
这是一艘恒星际无畏舰，如果AI的提议成功，她修好了船，能够独身操纵开动这艘船，那她会不会离开？去其他恒星系？巴纳德C，鲸鱼座T星，半人马座三星……茫茫群星的任何地方。
“在想什么呢？”
海德薇一愣，她抿着嘴斟酌了一下，“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不是具体的事情。做吧，在我的认知里就没有不经历风险就能做成的事情。”她躺好，闭上了眼睛，“希望你的麻醉技术还好，我现在是接受全人工智能手术的第一个地球人了。”
电脑AI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哈，哈，哈。以后这种事你还会经历很多的。”
针管扎进她的脖子，刺痛过后很快就没了意识。在海德薇自己的视角来，她仿佛一瞬间后背失去了依靠，从消失的床上往下落，一直下落，一直下落，直到周围一切的参照物都消失了。
她感觉自己悬在一片光明的云海上，橙色的夕阳光照亮了一切，直觉得自己是那么轻盈而虚浮，悬在万米的温暖空中，自己里外都被热烈的太阳照了个遍。
恒星，一个简单的恒星——海德薇想——人类一切的存在都依托于这个恒星，一切的一切，从来源，到能源，从文化，到文明，从生存到生活，人类是围绕着太阳而孕育诞生的生命，无论是身体机能，还是头脑智能，没有太阳，就没有人类的一切。
我要离开吗？她忽然没来由地想。
忽地，从天上垂下一根绳，海德薇拿住了它，仿佛自己抓住了勾上小鱼的饵。自己被这根线吊起来，拉的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穿过云层，金黄色的日光逐渐消退，落在云海平面的太阳也越来越远，越来越冷，越来越暗。直到连这一层意识也失去。海德薇回到一片混沌黑暗当中，似乎没有时间的概念。但就好像下一秒钟似的，她开始咳嗽，紧接着就是整个上半身和上臂的刺痛。
不痛苦，但是持续不断，若隐若现，她又猛着咳嗽几下，直到吐出一大团黏液。她扶着手术台床边，狠狠地咳嗽了好一会，才眯着眼睛开始看清周围。
还是舰桥，还是那个临时手术台，负责执行手术的机械臂都收回去了，除了地上自己吐的东西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变化。
唯一的变化……身体的变化，海德薇感觉自己头很痛。
“摸摸后脑吧，驾驶飞船必须要的接口在后面。”
那里有一个圆形的三孔插座，手指塞不进去，是很小的插口。海德薇检查完后脑的植入体之后，一边重新摸摸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一边打趣说：“现在我也是赛博朋克义体人了。让我猜猜，你没有往我脑子里装什么多余的东西吧？”
“通过植入体定向改变人格和思维是超出目前标准的技术。就算是目前保存的文档里也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嗯……”海德薇觉得有点头疼，“我想知道主机里还存着多少技术文档，还有多少是目前人类用得上的。这些技术够整个人类文明——或者至少某个国家一步走过几千年的差距。这些文档绝对会成为整个地球最具价值的数字内容。”
“舰长小姐，你要用这些技术文档和官员交易，换取自己的利益吗？”
“不。我不可能就这么直接给他们。”她看向旁边的眼神立马变得严肃起来，“用二十年走过别人几百年要走的路，结果就是这几百年所有必须踩过的坑和代价都会在几十年内集中爆发出来。如果我现在把船，把技术，把你交出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她摇摇头，“地球会变成一个死寂行星的。始终避免不了灭绝的命运，把这艘船交到我手里到底是不是件好事？”
她话刚说完，就跳下床，坐在大落地窗旁边，看着不远处的地球，“电脑，你看见了吗那个地方就是我的家。”她指着云层底下一块弧形的，连着一个大岛，近处还有一个大岛，远处一圈小岛的大陆说，“我希望我能够，至少我可以保护这一块地方的安全，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也是我对你最初步的请求。”
“你要保卫你的国家吗？”
海德薇点点头，但又摇摇头。
“只是老百姓而已。”
“海德薇，你要做正义的伙伴吗？”
“我……”她沉默了，“什么是正义？”
“保家卫国，为荣耀而战斗，这是身为一个国家合法公民的职责。任何趋向于战争的政体都会这么解释。”
“电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连接到地球的互联网上过。你应该没有。”海德薇叉着腰站起来，“如果你只是一个活生生的生活在社会里的人，可能对保家卫国有一些更实际的看法。至少定义上，在非遭到入侵的情况下，还没有‘为荣耀而战斗’的环节。”
“你不愿意战斗吗？”
“不，恰恰相反，我很愿意打。倒不如说我很清楚倘若我的国家开战，我会很乐意投入到对敌人的一线战场当中。然而我的国家富强，若是这个世界还在沿着以前的轨道正常运行，短时间内——甚至长期内都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国家首先侵略我的家乡。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海德薇额头顶在玻璃上，她看着下面的地球，看着那被云层遮挡的大岛屿。“不，没什么。”
倘若还有别人获得了同样的战舰，或者更糟，这是一种“超能力”的体现，如果条件合适，我要和“超人”，或者“洛基”什么的战斗，那该怎么办？
她这样想，但她没有说。
“我能把这话理解成贬义吗？”
“不……你可以理解成某种夸赞。”海德薇摆摆手，示意不要再想，她坐回舰长位置上去，“这就是我应该插我头上去的接口吗？”
她有点急迫，还没等回复，这根又粗又长的大线缆就被她插在自己脑后。也许植入体占据了她一部分大脑结构，她潜意识里认为这整套设备应该并不小。“电脑，你说以后我上医院去怎么办？我以后再也没办法体检了，也不能做手术了，更不能拍核磁了。”她笑着说，“但我真的不能去吗？我从来没接受过来自任何人的教训，倒不如说这种自由精神已经牢牢渗入到我的底层意识当中了。”
“如果你要问我的专业意见——那我是不支持你再去看人类的医生的。你怎么解释植入体？甚至我都不再支持你回到地面，你知道你的身份一旦暴露，你会遭受来自多少方向压力吗？”电脑AI的声音逐渐又有了那种情绪语气，“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都会受到影响，你以前的生活已经很难再维系了。如果有什么其他组织或者政体发现你的秘密，你会第一时间被暗杀。”
海德薇没说什么。她沉默地想了一会，只是没有让AI等太久。
“走吧！”她始终没有看向AI，那平视宇宙空间的眼神逐渐坚毅，手中握好了操纵杆，轻轻推到下一格的位置。“不灭之星，前进一。”
AI也不再说什么，这艘结构摇摇欲坠的星舰从钢结构骨架就传来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虽然太空没有空气，不能传声，但固体也可以成为声音的传导介质。也许AI在赌，但海德薇也在赌，她忽然感觉自己的生活可能存在着某种不断的梭哈，不断的赌，只要她做出任何选择都在承担不做出另一种选择的后果——只要一切正常，或者说结构维持在标准线以上，这艘船就不会被自己的引擎压扁。
但如果不做自然就不用承担后果了？
一种推背感传来，但紧随之后的就是重力的消退，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那种推背感也逐渐消失。
“怎么回事？”
“船体一直在用同位素热电池作为备用电源来维持基础的功能，包括维生系统和弱电网。重力发生器是耗电大户，启动常规引擎就把同位素热电池的线路给断开了。常规引擎开机需要耗电，我们飞船使用的是聚变喷射引擎，所以在开机启动之前需要先耗电。”
“刚才引擎没启动吗？”
“你感受到的顿挫，应该是霍尔电推。”
海德薇再度沉默了，“……所以，其实都不是什么先进技术，而且都要修。为什么我好像都在哪儿看过？”
“虽然我不知道你标准中的‘先进技术’具体有多先进，但物理规则始终是不能够被违反的。而且——”
AI可能看出了海德薇神情里的失落，“——而且这里有一个注释，我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什么注释？”
“‘以此舰献给拥有未来的人们。’可能设计上就使用了人类更容易理解的成熟——老派技术。”
海德薇愣了一下，她琢磨起来，“那你给我讲一下我们的引擎是什么样的？”
“这不是随便能讲清楚的。我建议你亲自去船尾看一下，然后我才能给你念文档里的内容。”
“好，那就去。”海德薇从座位上弹起来，但她忘了现在自己失重，结果头一下子磕到了天花板。
“您一定要去吗？”
“好疼啊……我们不是还有一艘穿梭机吗？载着我去吧，我要学习穿梭机该怎么开，以后还要开着飞机回地面去。”
“我还需要强调一下，现在非常不建议……”
“我一定要回去！我的家在那里，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轨道上，我不能把这里变成我的监牢。”
于是AI不说了，此时海德薇甚至觉得这机器有点很难理解自己现在的样子，“听我的命令，以后不要再阻拦我回家。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