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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中从来没喝过这么爽快的酒。
虽说一开始心里还有压抑,但一旦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皇子和公主面前做了这种事,破罐子破摔也能令他再无枷锁。
更何况这位皇子不说闲话,跟官场上那些只能靠酒桌谈事还拿捏强调的狗上司根本不是一个德行,只是一碗一碗添酒喝酒,简直痛快得无与伦比。
而且这位似乎千杯不醉,分明看到他的酒也没撒出去,全都给喝了,但是甚至连脸色都没变化。喝到上头的张正中赫然忘了此人乃是昭明五皇子的事情,心里只剩下的半腔震撼和半腔不服。
“你……你……你这也太……海量了,这要是放到咱们军……军,军营,老子那一队,不够你……一个人喝的!”张正中勉强记得这个人好像很厉害,下意识地在捧周景。
“臭小子,你敢……敢……敢不给面子是吧,这都几碗了……还……还不倒!你再这么牛,我们大人,直接……直接……”两个士兵直接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灌了两碗酒下肚,就把前话尽数忘了。
“放……屁,你他妈的……人家……是你能骂的吗?人家,那个,就,就……酒仙!哈哈,来来来,再喝,咳咳……喝!”
几人继续一碗一碗饮酒,一坛喝完便再上一坛,几番来去,索性直接在桌子旁摆了一圈。
赵川和护卫们在一旁看的木然。
最初护卫们还有些气愤,自己这些人干了半天的活都没说要喝点酒,怎么却要请关隘收税的贪官污吏畅饮,难不成是因为得罪了人家所以想用酒把他们醉死?但是很快他们就开始疑惑,周景真的是在喝酒吗,就算是海量之人,喝了这许多也该有点变化,可周景莫说脸色不变,就连动作也仍旧轻柔而精准。
周景用手轻轻抹了一下碗边,碗却没被拿起,护卫们睁大眼睛紧握拳头,呼吸都为之一窒,只有心头叫好,这人的手总算有点不稳了!
但接下来,他们发现周景只是调了下碗的位置,并不是想拿起而未成功,于是呼出了气,继续盯着。
赵川也在盯着,身为半个医家的他对酒的理解比寻常酒客更深,已然惊疑到合不拢嘴,医书也即将滑落。直到指尖一轻,他才回过神来,发现江岑在看着他,不,是在看着他们。
“呵,男人。”
江岑看了看正在运功调息的陈升,也学着他的样子调息起来。
这一顿酒直喝到夜幕四合,几人已是胡言乱语、口齿不清、醉到昏睡、睡去又醒,早已是神思泯灭,不知天地为何物。
许是张正中身居高位,酒桌应酬更多,他的酒量也是三人中最好的,待那两人彻底没了动静,再喝了小半坛酒才抽搐着趴到桌上。
众人看着一副淡然神情的周景,不禁疑惑:这就结束了吗?
“唉,确实浪费了不少时间,这样一来,今晚咱们怕是走不到金平府了,不如就在这休息一晚。”
此时客栈老板早已收拾好了桌椅碗筷,坐在旁边抽着烟袋,听到周景说的话直接从墙根蹦了起来。
“客官,这可不行啊,不是我不想赚你们的钱,但是咱这真的只是个小店,平日都是闲散客人一小撮一小撮地来,您别看我这房看着宽,真没有那么多间,这么多人我这是真收不下,您要不想想辙,去金平府投宿吧。”
“老板不必多虑,不是所有人都要进店,那些火力旺的、一身力气含而不露的留在外面,叫那些老弱进去就行了。”
老护卫皱了皱眉。“这样也好,那我们就在外扎营吧。”
周景却道:“不,你们都进去。”
老护卫嗯了一声,不禁道:“我们时常风餐露宿,不需要这个……”
赵川打断了他。“就听周兄的,我们今晚进店休息吧。”
老护卫不明所以,但也不出言反驳,先行带了两个人进店去了。
周景歪着头对远处抱团坐在地上,仍然一言不发的人们说道:“让身性不好的进去休息吧,房间不够的话就挤一挤。”
老村长投来了不解的目光,还带有一丝惊恐,但仍站了起来,在每个人堆中一个一个指过去,每指到一个人,便有一个人站起来,那些稀稀拉拉站起来的人,他们鸡皮鹤发、瘦骨嶙峋、满目沧桑、满身疮痍,在客栈老板的指引和商队护卫的安排下渐次走进大门。
“老板,明早还有不少人要吃饭呢,劳烦你今晚加个急,多进点货来吧,钱我现在付了。”
“我来吧。”赵川走了过来。“我不和你抢守夜,你也别和我抢付账了。”
他将一张银票递给客栈老板,男人接过银票,满目都是震惊,犹豫了片刻,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大日西沉,长沙漫影。
天地间只有如同摩擦的锈铁般的声音。
他们不胜桮杓而眠,他们幕天席地而睡,这一夜,每一夜,如同过去的百夜千夜,世间都是如此。
直到有人从锅底锄把中抽出长刀,在尘沙中站了起来。
“如果你当年就站起来了,为什么最后反而停下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漫射于远山的最后一点红霞消散,夜空渐渐看得到星星。
他用了很长时间来呼吸,让真气充盈丹田,再一点点透过残损的经脉注满每一块肌肉。
如同每一个贫瘠而想要活下去的村庄,能带领村民活下去的,永远都是那个能带领大家争夺到更多水源的人。
村长之所以成为村长,并非因为他年高德劭、老于世故,村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是村长了,那时的他孔武有力,能握住打来的两根棍子把人甩出去,也能用下腋夹断四根锄头,只要绷紧肌肉,就算是刚磨完的菜刀也只能令他伤到皮外。
那是很多年前了。
村长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带领大家打退邻村,开心地将混着黑泥的渠水倒进嘴里的晚上。
他对周景举起了长刀。
“大侠,天冷了,真的不打算进客栈休息一下吗?”
周景不言不语。
随着那长刀在风中清响,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他们从自己的厨具堆里、破布包里、衣服下面拿出长刀、匕首、菜刀、锄头,缓缓向前走动,站到了村长身后。
“村长,这个人是不是……”
“……是,当年我进破山关,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他们当年在城垣下远远一瞥,记忆并不真切,但是村长却进了破山关和他面对面地交流过,经过村长的确认,他们记忆中的人好像也渐渐清晰,和如今正昏睡在酒气中的军官重合在了一起。
“张正中!”
这个被他们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名字,却连一次人也没见过,就是张正中,把他们害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
他们两个越过村长,对着那具身体毫无防备的后背举起了刀。
看着身前两个毫无防备的后背,村长横刀扫了过去,只听到当啷两声,两把刀甩了出去,人也倒在了地上,血如泉涌。
“混账东西,你们现在出刀心里爽快了,是想把杀官的罪名推到那些人头上吗!”
人群一阵骚乱,想杀张正中的人不止一个,更何况在场的都是杀过人的人,血气壮胆色,魔影蔽心神,在村长的阻拦之下,人群还是进了一步。
村长横眉倒竖,冷冷地看着他们。
“混账东西,咱们早就是该死的了,你们想跑,我肯定不拦着你们,但是今天谁想杀这个官,谁就是碍着那些不该死的人活了,你们看看我这一把老骨头拦不拦得住你们!”
“村长,就是他害的我们,这些年给这个狗杂种卖命,他干了什么咱们都清楚,咱们该死,这狗杂种就不该死吗?他他妈的这个时候到这来了,这是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叫咱们把这个仇报了,今天不砍了他,以后活着也是受一辈子罪。”
村长看向了藏在黑暗中声音传来的地方,他什么都看不到。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村长开始慌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时候要藏起来,我们只要假装把该藏给这些绝学武人的东西藏起来就行了,只要假装把该藏给那些贵人的东西藏起来就行了,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是谁,为什么不想被我挡住,为什么只要肚子里装了几两饭就敢在这种时候怒血上头,那些人把饭让给你们吃,是为了让你们吃饱了逃跑或者吃饱了上路,不是让你们吃饱了害他们去死的!
村长还想怒骂这些人,胸中翻涌的话语在糅合成词句,但还没吐出就已经消散。
他已经很老了,没有那么多用来发怒的力气了。
“今天他不能死,还愿意听我这个村长的话的人,都过来吧。”
他们本就该演一场戏,有些人想要逃跑,他们会掀起叛乱,有些人想要赴死,他们会镇压叛乱,然后逃跑的人在夹缝中求生,赴死的人背负罪名,在死前看到余下的人走向新的家园。
有的人还以为在演戏,有的人已经知道演不成戏了。
是夜。
村民们从没打过这么爽快的架。
每一个人都不怕死,每一个人都不怕别人被自己砍死,每一个人都在全力劈砍,每一个人都不在劈砍别人的要害。
是铁和铁在碰撞,木和木在碰撞,肉和肉在碰撞,就好像不是生死战斗,而是在每一个层面进行最纯粹的角力,将一个人的精神和灵魂都碾碎了揉在一起丢进沸腾的油锅里,把血液从无底深渊里抽出来,奔涌、沸腾、蒸干,直到把每个人都抽净榨干,只剩下最后的渣滓。
在寒风的吹息与无休止的喧闹之中,张正中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但他是关隘守备,也是军中的佼佼者,即便看不真切,耳朵也已经告诉了他,这是刀兵之声。
张正中喉咙中发出生涩的嘶吼,拼尽全力拖起身子,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这时,一只手按了过来,将张正中的半只手陷进了木制的桌面。
疼痛只有一瞬,张正中骇然地看着前方的人,终于看清了前方是和自己喝酒的周景。
只见周景提起酒坛向自己的碗中倒满,轻轻一笑。
“你醒了,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