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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是！”
老人宛如醒狮抖鬓，轰然巨吼震得场中一阵安静。
“他们……必须是。”
老人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随着他的低头，一缕白发从面前飘落。
“村长……那我们呢？”
即使当了多年匪徒，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是天生的恶棍，每当天星夜朗，他们就会聚集在篝火旁互相打趣，顺便问一问老张、老李、老王，你们的孩子以后要干什么。
这时候老张、老李、老王就会说。
他们是要当官的。
那我们呢？
事到临头，很多人都心烦意乱，既然没法反抗，那他们可以试着相信，但然后呢，因为相信，所以去死吗？他们也想看着孩子继续长大，成家立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他们愿意赎罪，但是按照昭明律法，按照一般认识，他们就是该死，可一开始是有把刀悬在头上，逼他们走上这条路的。
“你们想怎么样，把杀人的罪都推到今天死的那些人头上吗？在这里坐着的都是圣人，因为被裹挟所以是从犯，去坐十年牢然后出来阖家团圆吗？”
厅里安静了一下，很多人思考着方法的可行性。
“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死去的兄弟，但要是这么做能留出人来照顾他们的孩子，他们肯定也不反对。”
村长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兄弟，抓起手边的白瓷茶碗就砸了过去，破口大骂道：“滚你妈的不要脸的东西，这些年咱村里的半大小伙子那个不是长得生龙活虎的，哪家兄弟的孩子用得着你照顾！”
那人头被砸破，但是一言不发。村长看着他，平复了语气继续说道：“咱们一个村跑出来的，哪家祖上三五代不是亲戚？沾亲带故的一起出来混日子，讲究的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么，当年村子里的太平日子你们享受过了，打家劫舍你们享受过了，今天他们走了，你们把罪过往他们身上一推，打算端自己着饭碗往自家门口一蹲继续享受？谁给你们的大脸？”
离村长稍远一点，离门稍微近点的地方有人不忿道：“村长，咱们也不是不给村里的孩子考量，但是咱们总不能送死去吧，你明明明白，这事一开始就不是咱们的错，是那边的狗官！”
一提到狗官，在座的众人群情激奋，隐隐又有举刀相向的势头，村长急忙阻止众人。
“住口，我是让你们送死吗！”
看着那把幽蓝的匕首，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那咱们该怎么办？”
“要是真是那个大丈夫，想给自家孩子搏一个彻底清白的，老夫我不拦着，至于剩下的，咱们得跑。”
“跑？那咱们跑了，别人……”
“咱们不能干跑，得演一场戏，好叫那些人觉着，咱们这些不知悔改的强盗跟那些留下来的不是一路人。”
“这样就？”
“这样，咱们这些跑的，要么继续落草为寇，要么直接被官府挂名通缉，但至少能活下来了。”
每个人都不想卑微，每个人也都不想勇敢。所以当他当初一个折中的方案时，众人沉默着。
老村长冷眼从在座的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每扫到一个人，便有一个人骤然黯淡下去。
“唉，世道不好，咱们是没办法了，但咱们该杀的也杀过了，该跑的也跑过了，是时候把未来交给孩子了。”
众人也是一片哀声。
“好了，都定下来了，老三你去跟外面的人说一声咱们投降，然后给咱们争取点时间，好好计划一下，今晚怎么逃跑……”
被称作老三的人叫做周克豪，是个没什么文化又爱现眼的人，每当看到点新的东西都觉得自己文渊慧海、举世无双，并就着新的东西胡编乱造、夸夸其谈，好为人师，正因如此，他擅长多说话，尤其擅长多说废话。
在这种时候，哪怕是几句话的时间也要争取，计划就能更周密一点，逃走的人就可能更多。
“……就是这样，咱们，降了。只是恳求大人再多给咱们一晚上的时间，咱们好去组织寨子里的老人小孩，带上点能用的东西，走路上也不至于饿死，只要这些人以后能好好地活下去，咱们，唉，咱们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此时周景已经换了一身布衣，因为被巨弩射中时并没用力抵抗，他身上的衣服撞上了无数山石草木，已经破烂到没法视为衣服，但衣服里缝的金丝银线还缠连在一起没有丢失，正被周景抽出来堆在一旁。
见到身中巨械却泰然自若的周景，周克豪已经吓得浑身松脱，几乎便溺不能自已。
“可以，那你们明天早上再出来吧，我们就在这道口安营扎寨，还怕你们跑了不成？。”
“实在不行的话……”周可豪紧紧拽着自己的腰带。“哎，可……可以？”
周克豪还打算多说许多，听到周景当即应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脑中竟然想的是他这么快就答应了，自己还怎么拖时间。半晌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多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根本没必要再拖了。
“怎么，着急？”周景抬眼看了他一眼，周克豪如坠冰窟。
“没……没有，我马上回去告诉寨，告诉我们村长，多谢大人大恩大德，多谢大人大恩大德。”说着，迈着僵硬的腿脚一溜烟跑了回去。
周景抽好了金丝银线，把它们捏成金豆银豆，取出一颗银豆递给旁边的人。
“这个是衣服钱。”
“啊，啊？还有我的事？”老护卫下意识接过豆子，才说道：“不对，一件衣服而已，少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怎能不回礼，再说了，这也太多了，咱没得找啊。”
老护卫见了粗如人身的弩箭，心说这周景恐怕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的绝学，还想找机会向他学习则个，送一套衣服只嫌太少，又怎能收他的钱？
周景笑道：“你们是出来做生意的，不是出来赈济灾民的，不能坏了账目，实在不行，就秋后算账，多退少补嘛。”
老护卫讪讪地笑着，念此处却也不是细细算账的地方，便道：“行，我陈松就自作主张把它记进我家公子的账里了，周少侠事后一定记得来找我结账啊。”
他们谈笑着，年轻的护卫凑过来问道：“咱们今天真要在这过夜啊。”
老护卫陈松眉毛一立。“怎么，一天晚上都扛不住，想赶去睡大客栈了？”
陈升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没事，你们好好休息，守夜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年轻的护卫挠了挠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对了，周大侠，我叫王冷，记唔唔唔……”
陈松一把捂住年轻人的嘴，夹在手臂下将他拖了下去。“好了别打扰人家了，跟我过去通知他们扎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陈松一边拖一边笑。
你小子给我排到后面去。
翌日。
无名山寨下聚集着乌泱泱一片人。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病有残，他们穿着各色洗得发白的衣服，身上绑着锅碗等东西，安静地看着前方，也不知是淡然还是麻木。
陈松皱起眉头。
“这有点太多了。”
“是啊，这是一个村子的人。”老村长向前走了两步。“麻烦贵人事了之后，顺手帮忙照顾一下他们，只要能回到原来的村子就行了，他们不该死啊。”
他说话的时候情真意切，布满沟壑的脸颊变得更加枯槁扭曲，仿佛干裂的大地久旱逢甘雨般泛起了一丝泪光。
此时赵川也来到了这里，低声对周景说道：“他们自己说的不该死，可未必是真不该死，这些人咱们要管吗？”
周景道：“无妨，这种事之后自有分辨，先把他们一起带上吧，有问题吗？”
赵川知道周景和陈升的手段，得了他的应允，自是拍着胸脯道：“没问题，救人性命也能给自己积积阳德，说穿了无非就是安排吃住而已，等到了下个城，有我家店的地方什么都有。”
护卫们走上前来，谨慎地看护住这些人，虽然兵器已经全部收缴了，但是这些人人多势众，加在一起有百手百眼，真要悍不畏死，也不是自己这十几个人的飞梭阵能挡得住的。
安排完这些，众人走回大道。
“对了，昨天你们守了一晚上的夜，江姑娘她好像……也一夜未睡？”
“她有很多东西要想，如果想不通的话，不睡就不睡吧。”
赵川疑惑地看着周景：“呃，我是说，她看起来不像有武艺傍身，身体应该撑不住吧，需不需要我给她调配一点安神补气的药。我虽不是名医，但也不是新手，这种药还是会用的。”
“如果她愿意，也未尝不可。”
“也好，手头的药材还够用，既然如此，我就先去了。”说着，他纵马进入车队。
此时山中燃起了大火，在两山之狭卷起隆隆黑烟，红光渐大，此起彼伏，远远看去，将山捅出了一个豁口。又片刻，晴空之下突然风云交加，云山雾绕，只方圆百丈之内，天阴雨湿，无一物看得真切。待云雾散去，大火也已熄灭，潮湿的山谷之间只剩下一地浸着横流雨水的焦炭。
陈升缓缓走下山道，又如确认自家门锁一般回头看了看。
他喃喃自语。
“这下消息彻底断了，那边应该也有反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