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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你人好,有才,幽默,亲和,是我最喜欢的那类男人。而且你家条件好——对于我这样处境的人,这是必须要考虑的。我真希望你能代替他,做我们家的男主人,一个同时符合理想与现实的爱人。我惊讶地发现你还是初恋。我们相处几个学期才确立关系,相比那些认识一周就要冲动的人,你是那么克制。
我知道我找到了,真的,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开心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自信的表情,伤心的表情,课堂上的口才,和有时故意逗我假装的傲慢。越美好我就越害怕,怕终究是镜花水月,时时刻刻我都没有安全感。没想到真的应验了,你不能属于我,我不能属于你。我只能说,为了我们,我已经尽力了。
以你目前的家境,根本不可能再照顾一个浑身是病的岳母,一个每月都要透析或许还要换肾的小姨。“现实是残酷的。”我听无数人说过,这一刻,在我流着泪写这封决别信的时候,才体会到它的不堪承受。每个字戳在你心上有多痛,戳在我心上就有双倍的痛。
严伯伯不介意我和你的这一段,我已决定回到他身边。我会换号,搬家。你忘了我吧,找一份新工作,找一个女孩子,和阿姨好好生活。保重。
孟婷
许杰在许局长事发时感觉天塌地陷,在读到孟婷的信后却是天旋地转。就这样,就结束了?那么多海誓山盟,就完了?他一直刻意忽略的预感,就这样生生撞到了眼前?他想把信撕了,又下不了手。那是她给他最后的纪念,哪怕是最残忍的一种。他又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想老天真会作弄他,给他灿烂的二十多年,再在几个月内收回一切。他也许不能怪孟婷,更不能怪孟母,总不能怪小孟不该生病吧?结论是他谁都不能怪,命中注定。
受了钝钝的一记重击,眼冒金星,却找不到是谁动的手,他觉得世界如此荒诞。
他把头仰靠在石椅背上,看着天,默想:“孟婷,我将来会结婚的,但是我从此不能再爱了。”
“从此不能再爱了……”
这心声在空气中焦急飞旋,却找不到归宿。因为孟婷不在孟家,而在“严伯伯”那里,正给他整理衣衫。她穿着修长的葱绿色睡袍,素面朝天,依然容色照人。
她拉了拉他的领带,又蹲下身为他拽拽裤脚。严伯伯站在那里说:“还在想他?”孟婷说:“没。”严伯伯说:“那你心不在焉?”孟婷轻叹一声说:“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吧?”严伯伯笑笑,转了话头说:“明天陪我见个人,吃吃饭,唱唱歌。”孟婷立刻懂了,停了手说:“我陪?你拿我当什么人了?”严伯伯笑道:“当我的得力助手,可以在社交场上活跃气氛的美丽女人。”孟婷笑道:“我从你包养的人变成你使唤的人了,是不是?”严伯伯说:“请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孟婷笑吟吟地说:“是我说得难听,还是你做得难看?你做不出好事,我自然说不出好话。天公地道,再公平没有了。”严伯伯说:“天生一张利口,就看你利到什么时候。”孟婷收了笑容,似嗔似怨:“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对我。”严伯伯淡淡地道:“你以前也没背叛过我。”孟婷气塞胸臆,隔了半晌,却笑了出来说:“好,这是你说的,明天你可别拈酸。万事开头难,哪一天我移船就岸,你没有后悔药吃的。”严伯伯迟疑了一下,向窗外打个手势,轿车开出了车房。
孟婷转着念头如何躲过明天那一劫,同时又要避免与他闹得太僵,趁便又试探他了解多少内情,便故作随意地说:“什么时候换司机了?”严伯伯笑着说:“老陈不可靠,拿我的薪水还暗地里听你指挥,不换他等什么?好在我及时补救,你那些所谓证据,不顶用了。”孟婷镇定自若,笑了一笑说:“你要是以为我会羞愧,恐怕会失望。”严伯伯临走时说:“希望也好,失望也好,过去的就过去了,我说说气话,也不会追究。不要再有下次就行了。”孟婷笑道:“那么一言为定。”她把大衣给他披上,说:“外面风大,上下车好穿。”严伯伯点头。
她看着严伯伯出了房门,斜身倚在窗边,顺手拿遥控器打开电视。她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见音乐频道正在放那英的《梦醒了》:
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
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
绚烂也许一时,平淡走完一世,
是我选择你这样的男子。
就怕梦醒时已分两地,
谁也挽不回这场分离,
爱恨可以不分,责任可以不问,
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
大约要下大雨,窗玻璃有些返潮,蒙着一层水气。孟婷侧过身一笔一划在玻璃上写了个“许”。写完了,看一看,又在旁边写,一遍一遍,足足写了几十个。她蓦地听到门响,忙拿手从上往下一拂,把那些“许”字擦成凌乱的水痕,额头贴在玻璃上,掩饰夺眶而出的泪。
严伯伯一怔,欲言又止,拿了文件袋,在她肩头轻拍了拍,滞重地走出去了。歌还在唱,她却似听非听:“想跟着你一辈子,至少这样的世界没有现实;想赖着你一辈子,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她再也忍耐不住,软倒在地毯上,抱着膝盖,悲声啜泣起来。绿衣服衬着纯白地毯,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株植物,茂盛得奇怪,却也孤独得触目。
“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
她这心音许杰也听不到了。他把她的决别信毁了。他觉得他还是不够了解孟婷。关键时刻,她比他更忍心,更有决断。有好几次,她说加班,十有八九是在和严伯伯拉锯和谈判。她爱他,他相信,但她在他人生的最低谷选择了放手,毕竟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天田明辉打电话叫他到他家散散心,不是和杨倩在城里的家,那未免太惹眼;是郊区他爸爸家。许杰去了,田明辉的父母、妹妹、妹夫围着他嘘寒问暖。许杰笑着说他没事,代许夫人谢谢他们。篱笆还在,青藤还在,农田、小河一如其旧,人事却已全非。
田明辉问他今后的打算。许杰说跟许夫人商量过了,准备到D市找事做。不在县里,不在市里,甚至不在S市——这是这几天才拿定的主意。S市处处都有关于孟婷的回忆,秦局长弟弟也是不可测的因素。田明辉说:“也好,D市那么大一个直辖市,你又有才,到哪里活不是活?”许杰说:“我妈给了我一笔钱,是找工作前的花费,租房子的钱,和后面买房子的首期。加上我妈在那边有远亲,也能帮衬着点。”田明辉说:“阿姨想得周到。”
许杰问起田明辉的母亲耳聋何时好的。田明辉笑道:“说了你都不信,自己好了,神奇吧?那天慕容……”许杰看他。他接着说:“那天那个叫慕容的到我家玩,也没吃饭就走了。那之后没两天,我妈忽然能听见了。”田明辉的父亲笑道:“那是碰巧。”许杰苦笑道:“他是我的灾星,倒是你的福星。我看见他准没好事。你们还有联系吗?”田明辉忙说:“早就没了!”许杰说起,好婆、外公刚好在几个月前去世,没来得及亲眼见到家庭巨变,不幸中又是大幸,不然老人家心里该有多难受。田父田母等都唏嘘了一回。
他和田家五口吃了饭,道别时借了把伞。这一阵多雨,刚刚只是稍微有点阴,这时候就“哗哗”地下成了势。田父说:“让明辉开车送你呀,不用伞。”田明辉深知许杰的脾气,说:“爸你别操心了,我们知道。”
车开到那座“生死桥”,田明辉停下来说:“我在前面路口等你。”许杰自从有一年夏天到他家玩,就喜欢上了这座桥,说站一站,静一静,比什么都好。就连在大学里往回打电话,也总要问一声“那桥没拆吧?”之前他见许杰要伞,就料到了。他想不单人和人有缘分,人和桥竟然也有。
车开远了,许杰在桥上站着。雨滴在草上、花上、叶上,发出轻响。失去父亲、失去孟婷的痛像一缕冷冷的游丝,从心口一直酸楚到牙根。
广播喇叭里在放音乐,很巧,就是那首《一生爱你千百回》,“十大歌星赛”上,他和孟婷合唱过的。再一想又不算巧,梅艳芳刚去世,到处在纪念她,到处是她的声音,就像张国荣刚去世时一样。芳华绝代,一个时代从此结束了。许杰痴了似地想着,听着。
“……一转眼青春如梦岁月如梭不回头,而我完全付出不保留。天知道什么时候地点原因会分手(许杰笑了一笑),只要能爱就要爱个够……”
有名有利就有爱人,潦倒落魄就注定失去?他在歌声中对着河面狂叫了一声,把桥头的杂货店主吓了一跳。他喘着粗气,看着河水,情绪起伏不定。好像冷静了,又是一轮新的怒火;好像悲愤到极点了,又缓缓地哀静下来。
“我要飞越春夏秋冬,飞越千山万水,守住你给我的美。我要天天与你相对,夜夜拥你入睡,要一生爱你千百回……”
广播里歌曲变了,《我试着假装》接替了《一生爱你千百回》,与此同时,许杰淡淡地转过身去,离桥上道,踏上前路。
从田家回去后,他就在家照料许夫人,直到她康复。再过不久,他打点好行装将要启程。这天许夫人、杨倩、李漓、田明辉、吕瀚洋送他到车站。钟雨城也出人意料地赶来了,郑羽则在意料之内地没有出现。钟雨城还说:“我昨天梦见以前我跟你和小田一起值日拖地,我们三个人拿拖把打仗……”许杰笑说:“所以今天就看到你了。你能来我蛮高兴。”钟雨城咳了一声说:“‘三剑客’嘛。”
许夫人叫许杰常联系家里,许杰应了,托大家照应他母亲。走前他看过许局长,许局长只叫他别吃人家的亏,要谨慎,一字未提许夫人。
许杰不想气氛太沉重,笑道:“好歹要出远门了,你们怎么不哭?”杨倩笑道:“天太热了,找不到感觉。”李漓笑道:“你出国啊?现在交通多方便,哭给谁看呢?”杨倩只是打趣,李漓的话就带三分对许氏母子的安慰。
车来了,许杰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皮箱穿过检票口,没有回头。许夫人对儿子的背影挥着手,笑得凄惶。其余几人也都笑着。田明辉心中激荡,几乎不能自已。吕瀚洋则不无忧色。他敏锐地发觉许杰迭遭变故,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同了。他怕许杰出事——外在的或内心的。那时他将何以面对九泉之下的许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