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本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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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之际,一只手将他扯进灌木丛,亲切的音色润湿了他的眼眶:“阿竹?跟着我!嘘,别出声!”

阿竹抹去眼泪跟在阿萨身后,忍住哽咽用网问:“萨叔,我们去哪?”

“丽城,军队正开往丽城。只要到达丽城,我们会安全的。”阿萨从外袍的口袋里翻出块黑晶石,待它闪起金光后,立刻塞进阿竹的手里,“拿好。第一次激活圣岩啊,竟是在这种时候…”

可笑啊,他分明刚从丽城回家,竟然又得往那里逃命。当然,笑只是念头,此情此景,他实在笑不出来。他能做的就是咬紧嘴唇,将宝贵的晶石塞进衣袋:“村里其他人……”

“别担心,大家都收到了消息,在村道入口的树林躲藏。”阿萨轻拍阿竹的头,笑得疲累,“我见到你的讯号了,可你不回消息,我让他们等着,我先来看看,幸好……幸好,幸好你没事。”

他不再多问,和阿萨在树林里无声地穿行。沉默的两人慢慢穿过了山沟赶到森林的深处,望见了一群染满黑灰的村民。他们的人数约摸三十,而在这三十多人里,只有一位下过鱼塘的老伯是阿竹认识的。

他的心压上了一块巨石,又冷又重。他知道那些打过架的男娃、欺负过他的女孩、在河边锤衣服的伯伯奶奶,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正要与大家招呼时,阿萨突然拉住他,猛地停住脚步背身躲在大树后,警惕地窥探。顺着他的视线,阿竹瞥见了一具冰冷的东西……

一具藏在灌木后的黑色铁甲。

一道目光钻过面甲缝隙的目光,冷冽且无趣,似乎在嘲笑等待集合出发的村民。

哪怕攥拳攥到手指扣穿了伤口,阿竹还是忍不住颤抖:“萨叔…那是什么?”

“阿竹,”沉默了许久,阿萨苦笑了,“如果到不了丽城,你就往林海里跑。避开那些靠近你的人,除非他也有网,明白吗?”

他明白,他看着阿萨从腰后拔出的钢棱刺,他知道那是能扎穿猛兽的利器,他晓得藏着的是敌人,是特罗伦人,是棕皮鬼。

“你记住,那枚圣岩激活了庇护的奇迹。”阿萨摸过了少年的脸,合上眼,深吸几口气,跃往茂密的草丛,无声又轻盈,“能抵御些炮弹。假如我杀不掉他,悄悄跑。”

灵能让阿萨的动作迅而柔。因为害怕暴露行踪,阿萨是缓缓绕向敌人侧方。直到足够接近,他才打量起厚重的黑甲,寻找最薄弱的焊缝,反握着钢棱刺对准那足以致命的缺口,准备出击。可当他低伏的身体正要冲起,那敌人却不再躲藏,而是举着炮走向惊恐的村民,并大声呼唤什么。

重叠的踏步声中,两具相似的黑甲出现在村民面前。他们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语言且时不时发笑。阿竹听得出,笑声里混杂着戏谑和失望以及调侃与冷漠,便忍不住借网劝阿萨回来。

可阿萨拿着钢棱的手,是紧握再紧握。他没有回复消息,只盯着背对他的敌人、足足三个特罗伦人。他没有犹豫、没有躲藏,如离弦之箭射向左手边的死敌。而在受创的特罗伦人失声喊痛前,阿萨的钢棱已穿过背甲的间隙,迎着村民们的惊呼捅出胸甲,扎烂那颗滴血的心。

两位并不迟钝的特罗伦人转向阿萨,尽快抬起右臂的炮,扣出重合的开火声,溅起一片血花。电光火石的刹那,只有阿竹能看清,是阿萨勉强闪过夹击,沿着面甲的缝,又捅破了一个敌人的眼球。

“好!好!杀他!杀了他!”

阿竹在轻呼,在祝福。

“该死的…”

阿萨在咒骂。他抽出钢棱,在最后的炮声里冲向仅剩的敌人。

可惜,那人射得很准。在声音波动前,阿萨的腰已经被擦掉块肉。可阿萨没时间喊痛,冲到敌人跟前再刺出一击。

刺向头的钢棱被握住了,被卡在黑钢的手甲中。敌人以拳硬接阿萨的突刺,按下决定胜负的扳机。炮弹撕裂了阿萨的腰,肠子洒上了腿,滑落地面。

阿竹吓呆了。

没料到会失败,没料到会流血…跑吧,跑吧,快跑吧。

没有跑,阿竹在看着。

即使挂在黑色的钢拳上,阿萨仍握紧钢棱,喊着些阿竹听不清的话。那该是木灵的语言、瑟兰的语言,那语言里有愤怒和轻蔑,有恐惧和求生的意念。垂死之际,阿萨抓住敌人的肘,猛地抽出钢棱,把血和脑浆捅出了黑钢的头盔,同那沉重的钢甲砸落地面。

惨白的鼻翼微微颤动,阿萨还勉强能呼吸。

在村民们回过神前,阿竹冲了上去,全力掀飞压着阿萨的黑甲,摸着被压扁的腹,鼻头泛起阵酸,很想哭。

“别…哭…”

抚过少年的脸,阿萨挤出惨白的笑。他的声音越笑越低,似是在说些话给少年听…

走…走…走…

跑吧…跑吧…

跑吧。

当手滑落的时候,阿萨停止了呼吸。

跪倒,颓然跪倒,阿竹捂着脸,不知该做什么。

他很想说谢谢,谢谢阿萨总给他摘野果,谢谢阿萨总瞒着父母自己的调皮,谢谢阿萨总教他灵能…可他说不出口,发不出声。

道别的话,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沉默着流泪。

他哭的时候,鱼塘的老汉跑了过来,刚想说什么,便让沉重的踏步吓到惊呼,连他的名也顾不上喊,是一把扯起他,拼了命地跑,跑得顾不上回头去处理木灵的尸体。

能让村民们撒开腿逃散的,是听到交火声赶来的其他特罗伦人。在看见倒地的尸体后,领队的人一脚将阿萨的头跺成烂浆,跟着疯狂地踩踏、踩踏、踩踏,直到阿萨的尸体碎成血泥,他才怒喊几声,和其余人抬起炮口,对准四散的村民。

一声,两声…炮弹掠过的地方,都是断续的人体和哭喊。拉着阿竹的老汉也惨叫着摔倒,没腿的身子不停扭动,活像离水的鱼,是的,完全一样,和那些阿竹偷摸后,被老汉夺回来摔地上的鱼一模一样。

阿竹回头看了眼,只瞧见肠子和脑浆点缀的血肉丛林,可算给吓了一醒。他全数运作灵能去飞快逃跑,快到那些的特罗伦人也是吃惊,非得仔细瞄准后才敢开炮射他。

在炮弹撞至阿竹身体前,口袋里的黑晶骤然缩小,发出金色光晕形成透明的球,挡住爆炸与穿透。

顾不上感叹奇迹的效应,阿竹仍在跑。他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黑晶石消失,直到炮火声远去,直到看见处废弃的村宅,他才刹住腿大口喘息。

但迅速靠近的重踏声,把阿竹吓得哆嗦。他十分想冲进那生苔藓的老宅躲藏。可藏在那只会被找到,想跑远也不可能……怎么办?他该如何躲?他要怎样才能活着?

阿竹看向伸出老宅墙沿的深坑,盯着其中漂着黑块的绿水,没敢停留,选择径直钻进去。刚探入粘稠的液体里,钻进鼻孔的臭,就让他的嘴想吐。他强忍住喉头翻涌的酸水,两手撑住坑壁,手掌扒着黑黄的固体,带动身子荡向旱厕正下方,荡入从外面绝对看不见的深处。他在冰冷的流体里前进,克制着反胃的感觉,努力前进、努力前进,等到达安全地带,他的喉咙终于憋不住,把肚子里的粥和饼,连着胃液一并吐进粪水里。

每当臭乎乎的东西溅上脸,他就吐得更凶。恶心的感觉,实在没法控制,他的身体只能去呕。胃液吐尽了,肝胆都要吐出来了,他的喉咙仍然关不住。

身体被恶心支配了,鼻孔里、皮肤上只剩恶心的触感、恶心的冰凉。

忍住,要忍住。

在恶心的呕吐中,阿竹回忆起弄过的乱子,想着粪便又不是没见过。每次拿到炮仗,他总会去田野里,找牛粪插进去炸;或是扔进粪池,看脏水高飞。

是啊,玩的时候怎么不恶心?为何到活命的关头,这恶心的臭味却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听到重踏声接近,胆怯的反胃感马上缩回。竖立的体毛和紧绷的肌肉,帮他战胜本能,帮他忍住干呕。可忍耐比吐个不停还糟,他的肠子就像被揪紧了,心更是被捏到乱跳,连发颤的身体也不住流汗,流着很凉的汗。

而汇进池水的冷汗则说,这种感觉叫死亡。

有东西在叫嚷中被撞开,接着是什么被砸碎、被踢倒,说明那些家伙在找人。当脚步临近上方,他盯向头顶,不得不避开那掉落东西的斜道。在探查的眼瞧来前,他深吸一口气,潜入黄水里。

他忍了很久,直到重踏声消失才冒出头。他拨掉挂脸上的脏块,吐掉棕黄黏浊,荡向深坑外沿,扒住地面爬上去。他不会再呕了,他想继续跑。可刚直起腰他就发现,好多具黑色钢甲在安静中伫立。

他没剩力气,只能跪倒,在日光晒热的恶臭中听他们的嘲笑。而在嘲笑声中,一位右肩单挂黑披风的男人缓缓走来。

阿竹看不清男人的面容,但能见他的胸甲上有枚闪金色的黑钉,而腰间则挂着一柄黑纹如结的靛蓝细剑,漂亮又阴冷。

男人还说着阿竹听不懂的话,似乎在怜悯。在他转身的时候,有种锐利划过阿竹的脸,跟着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阿竹伸手摸上去,才发现自己的头只剩下半部分,只剩了一张嘴,有眼睛和脑子的地方已经没了踪影。

慢慢地,阿竹看见了,看见是自己的头被斜着切开,滑落到地面。

死了,是死了?对,是该死了。

死的瞬间意外漫长。早晨与朋友的告别、中午与父母的交谈、方才阿萨的叮嘱,一一从阿竹的思想中闪过——

说过再见面,说过更好的明天,说过要活着…最终都没有实现。这时,他好羡慕父母,好羡慕叔叔阿姨,不知情的他们都收获了幸福的死。也很羡慕萨叔,羡慕他不用担心下一秒的烦恼,可以载着希望离去。他则在恐惧中死,在绝望中消失。可笑,好可笑,可笑的破烂贱命,却真切属于他,属于他这懵懂的大孩子。

但,这就是阿竹的命?为什么他们随意夺去阿竹的命…为什么阿竹的生命如此弱小?为什么他们的生命那样强大?为什么,阿竹只会害怕、只会绝望、只会躲避?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夺走一切的人,阿竹没有愤怒?阿竹不是村里最能闹、最能打的孩子吗?为什么连怒火都没能燃烧?为什么连叫骂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连踹那些混蛋一脚都不敢?喊,喊啊,若是他这条破命能有他妈的一点用处,那就喊出来、骂出来、杀出来,让这些人屁滚尿流…

“去你妈呀!”

喊出来,喊出来了,喊出来了。已经能看见他们在射击,已经能感到他们的恐惧。阿竹伸手捡回阿萨的钢棱刺,在喷射的炮声里,握崩冰冷的武器、砸烂黑色的钢甲、挖出温热的血肉、捏爆哭喊的嘴脸,让所有人乖乖收声。

他盯向刚杀死自己的男人,无视被切碎的痛,踩着血走去:“全他妈的怂狗王八蛋!”

靠近男人的瞬间,切割的锐利又袭来。可阿竹任它们划过身体,高举钢棱挥向不及躲避的男人,把他同格挡的剑一起砸飞。

可金芒在猩红里飞射,这本要被碾烂的家伙吐着血,消失在光绕的圆环里。失去目标的阿竹呆愣了片刻,转身看向亲手创造的尸山血海,忽然抱紧头,扭曲的五官止不住哀嚎。

“…跑吧…跑吧…跑吧…”

缥缈的声催着阿竹跑,跑过村子、撞穿树林、冲进林海,在痛苦的回音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