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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桃花镇。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路旁的桃林花开得正盛，一身褴褛纳衣的老道士手拄青竹杖，腰间一方锃亮的空心铜铃摇摇晃晃，脚步悠然，一步一咏。
“可别念叨了。老头儿，还是想想上哪弄点吃的吧。眼瞅着都快晌午了，从昨晚到现在连一顿饭都没有着落呢。”
小道士二八年纪，名叫金甲。虽穿着一身灰旧道袍，但难掩眉目俊朗朝气蓬勃。
“朽木难雕，真是煞风景的小子。”
“朽木？这会儿嫌弃我了。老头儿，你当初骗我当徒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金者，五行之首也；甲者，天地之冠也。’说我天资聪颖灵秀内蕴，将来定能名满江湖声震天下。”
金甲回忆当时清风老道士摇头晃脑的模样。
“不会都是糊弄我的吧。况且，你跟饿着肚子的人谈风景，不是对牛弹琴是什么？”
清风义正言辞道：“我辈修行，应顺应天理磨练心智，若是贪于口腹之欲沉溺七情之间，如何能成就大道！”
说罢，老道士的肚子“咕咕”一阵响，气氛有几分尴尬。
金甲嘿嘿笑道：“饿了肚子要吃饭，就是这世间最大的道理。”
老道士脸不红心不跳，借坡下驴了，“好好好，你的道理大。进镇上弄点吃的去。”
师徒甫入小镇中便发觉异样。暖阳当空，偌大的街道上竟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微风拂过，尘雾飞扬，死寂一般安静。
“老头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确实诡异，你去叫门，找个人问问。”
金甲从左右选了间看起来大户人家的大门敲起来，“有人在吗？”
连问三声无人应答，金甲悻悻地换了家喊门。
依然没有回应。门却“吱吱呀呀”缓缓打开。
金甲探进去一个脑袋，“有人吗？”
四面张望，无人应答。
“师父，里面好像没人。”
“进去看看。”
金甲听命迅速在房内前前后后跑了一圈，回来复命：“一个人都没有。”
清风跟在旁边，将屋内外仔仔细细探查了一番，“这个镇子除了你我，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没人？都搬走了吗？”
“不是搬走。你看这家人，家私衣被还在，而且农具粮种俱全，如果是举家搬迁，不可能留下这些东西。你再去隔壁几家看看，是否情形相同。”
金甲连忙又查看了几户人家，情况大致一样。
“衣物和粮食都在，就是不见人影。”
全镇二百余户人家，竟皆空空荡荡，毫无人气。
“若是参加什么节庆集会，家家户户不可能不留人看家护院，如果遭受山匪之流攻击被屠杀干净，这里又没有丝毫血腥之气。”
老道士抓着胡子苦思，本来为数不多的白须又被拽下几根。
“会不会是妖魔所为？”金甲做出猜测。
“如果是妖邪作祟，为师这枚索魂珏应该有所反应，况且此处并无怨气冲霄，或者……”
“或者什么？你这个破铃铛连铃坠都没有，什么时候听它响过？”
“镇上居民有可能尚未遇害，如果探查及时，或许能救众人性命。”
听到有救人的机会，金甲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连满腹饥饿都抛之脑后了，“师父，那咱们动作快点，慢了怕是来不及了。”他仿佛已经看见一代大侠金甲的名字开始生出熠熠光彩。
“你我分头行动，将桃花镇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留心所有异常之处，然后在入镇处的石亭汇合。切记，千万不要贸然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把这个拿好。”清风取下背上剑袋，将金甲垂涎已久的澄玉剑交到他手上，嘱咐道：“万事小心，以保全自身为上。”
“知道啦！”
接过长剑的金甲胸中立即生出一种一剑在手天下我有的气势，兴冲冲跑远了，哪里还听得进去师父的交代。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清风早已在石亭等候，金价姗姗来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看便知道没有什么发现。
“老头，有什么线索吗？”
清风摇摇头。同样一无所获。
金甲更加丧气了。此时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起来。
“咯咯咯——”一只老母鸡落在栏杆上，来回踱着步子。
师徒相视一眼，会心而笑。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了。
就地杀鸡架火。
一只烤鸡下肚，师徒二人的温饱问题暂时解决了。
金甲指着脚边的残骨，心有惴惴道：“师父，你曾经说过，不告而取谓之窃。我们会不会被这只鸡的主人当成小偷？”
“它可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又不是去人家家里抓的。”
老道士戏谑笑道：“再说了，这鸡是你捉的，也是你杀的。老头儿我只是吃了一点，又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主人追来，那也是找你，老头子可没关系。”
“老头儿你过河拆桥，你吃的比我还多，这会儿还要推卸责任！”金甲指着清风面前吃剩的大堆骨架愤愤不平。
“等找到人回来再说吧。”
“照理来说，失踪了这么多人，不可能一点踪迹都不留下来。除非——”
“除非他们是自愿离开的。”金甲脑筋转得快，立刻接上话。
清风点头肯定：“不错。但这也说不通，若是人为，又怎么能如同人间蒸发，毫无痕迹？”
“毫无线索，又没有头绪，该怎么查呢？”
“在此地留宿一夜吧，如果没有发现，我们再往附近探查。雁过留声，事事皆有因果。只是需要你我留心观察。”
入夜。四周静的可怕。三丈许宽的河水绕城而走，静谧流淌。偶有微风吹过，带来一两瓣桃花飘入火堆，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
金甲抱着澄玉剑，靠在栏杆上睡的正香。尽管姿势不太舒服，可长剑在怀让他格外开心。一直用着老道士教习时随手折下的树枝，对他的剑袋不知道眼馋多久了。今天终于到手，连觉都睡得踏实。
“我的……我的剑……”手里抱得更紧了。
清风听着徒弟的呓语面露莞尔，继续闭目养神。
不远处的河水中伸出一只手，慢慢爬到岸边，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站了起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不多时，桃花河岸密密麻麻站满人影，一齐朝着石亭涌来。青竹杖落到屁股上，火辣辣的痛刺醒了美梦中的金甲。他跳起来捂着半边臀部嚷道：“何人敢偷袭本大侠！”
只见自家师父手持青竹杖神情警惕，方才从睡梦中清醒，望着四面逼近的人影，惊愕问道：“老头儿，现在是什么情况，哪来这么多人？”
“生机已绝，这些都不是活人。”清风声音颇为沉重。
“那他们——？”
微弱篝火的映衬下，一个个脸上雪白僵硬双目失神，却带着诡异的笑容，看得人心底发寒。
“傀儡尸兵，魔道邪法！”老道士对眼前景象深恶痛绝。
“你去把他们拿下，让这些人入土为安吧。”
得到指令的金甲背起澄玉剑冲出去，拳脚击打在早已僵硬的肉体上发出钝重的闷响。
他在前面一拳一脚，打得虎虎生风，清风看得暗暗点头。一招一式步伐沉稳气韵顺畅，能看出来这些年修习本门《问心诀》打下的基础成效斐然。
三拳两脚便打趴一个傀儡，金甲胸中信心倍增，出手愈发流畅。很快周围便倒了一圈人。不等他有自得的时机，更多的傀儡围拢过来，男女老少，高安胖瘦，似乎整个镇子的人都到了这里。
更可怕的是，先前被打倒的身影，只是在地上略微挣扎几下，便又重新爬起来，继续向师徒逼近。
越打包围圈越小，金甲渐渐吃力，发觉不太对劲，：“师父，他们好像越打越多了，怎么办？”
“拔剑！”
顾不得保全尸身，金甲拔出澄玉剑在尸群中穿梭，寒光掠过，顿时满地残肢断臂。
即使断了手脚趴在地上，傀儡尸也朝着二人蠕动而来，场面分外骇人。
不得已，金甲一剑斩下一个脑袋，尸首分离，傀儡顿时扑倒在地不再动弹。
一击奏效，金甲心中大喜，正要将他们的头颅一一斩掉。
“阿弥陀佛！”
只听得一声佛号将他动作打断，一名僧人从远处走来，一身佛光沐浴，面容温润慈悲，口中梵音吟唱。
在场傀儡尸兵竟停止围靠，纷纷呆立原处。
僧人走到中心，向二人施礼，道：“小僧心禅，见过二位道长。”
“叫我金甲就好了，这是我师父清风。”
他靠近一个尸兵轻轻一推，尸体径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惊奇地报告道：“师父，他们不动了耶。”
“心禅，和尚哪里来？”
“小僧来自清越州果业寺。”
清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果业寺，阳琏真珈的弟子？”
“如天璇道主所言，小僧乃是住持师父第二个徒弟。”
“名师出高徒，小和尚好手段呐。”
心禅再施一礼，道：“惭愧，保全逝者尸身，只愿往生者安息而已。实难赎作恶之徒孽业万一。”
“你们释教的恶果，却由无辜生灵来承担，真是好生慈悲的心肠！”
心禅听得其中嘲讽，并未反驳。“此乃佛门之过也。”
金甲不明就里，眼巴巴等着老道士给自己解释。
原来在久远前，三教创佛尊者收下两名传人，其中师弟天恶佛聪慧机敏，竟从大乘佛法渡人往生之法自行领悟出控尸法门，走入歧途。创佛尊者欲将其封印以免遗祸人间，却被天恶佛偷袭重伤，不久便往生极乐。天恶佛也从此叛出释教，自立尸傀门。
“自从上回尸傀门被三教联合绞杀，销声匿迹至今已有数百年光景。没想到，今天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场面。”
清风语带讥讽，金甲听得暗暗咋舌。
“如此说来，这桃花镇的人都被尸傀门的人炼成傀儡了？几百户人家啊！”
“实在是罪过，罪过啊！”心禅神情悲苦，连连称罪。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清风不屑道：“别念了，挖坑埋人吧。”
“道长所言乃是正理。”
心禅往桃林深处而去，寻地开始掘坑。
夜色之下，看着和尚忙碌的身影，金甲幸灾乐祸道：“这么多人，他得挖到什么时候去！”
“你笑什么，你也过去。帮他一起挖。”
前前后后辛苦一整晚，饶是和尚修为精深，亦是累得几近虚脱，才勉力与金甲一齐将全部尸身入土安葬。
和尚的僧袍满是尘土汗污，双掌泥垢未净，合十施礼道：“多谢道友相助。心禅万分感激。”
金甲正欲还礼，清风却不看他一眼，说道：“小和尚，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小僧打算留在此处，为枉死之人超度三日。然后——”
清风嗤笑一声打断了他：“就烦你们这些光头拖拖拉拉的样子。等你诵完往生经，不知又有多少人惨遭尸傀门的毒手。”
“就是就是，抓住罪魁祸首才是眼前第一要务。”
“道主所言如醍醐灌顶，心禅受教。这便启程前去探寻尸傀门徒众去向。”
“亡羊补牢罢了。若是当年创佛尊者行事果断一些，又何来今日之祸。”清风一声叹息。
提及释教先祖，心禅不敢接话，向师徒二人告辞而去。
“老头儿，咱们去哪儿，这件事我们不管了吗？”
“我辈中人，感悟天地是修行，斩魔诛邪，亦是修行。既然碰上了，又岂能置之不理。”
金甲听得激动，忙问道：“师父，你有头绪吗？”
老道士摇头。
“那要怎么查啊，一点线索都没有，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不用我们查。我们去崔家堡。”
“崔家堡？”
“此地位于青云清越二州交汇之地。发生如此惨事，崔家堡作为两州武林联盟之主，自然应当出力。”
清越州姑苏城内，紫英阁。
作为姑苏城内最大的宅院，里面游廊画角曲折蜿蜒宛若迷宫。单单洒扫侍奉的婢女仆从就有百余人。
紫英阁主人有个喜庆的名字：黄富富。
主人家偏爱紫色，雕梁画柱，珠帘花钿，无一处不缀点其中。却并不显得突兀，明显都经过名家之手。
临湖水榭暖阁之内，黄富富从小憩中醒来，婢女们分开帘幕，奉上净帕香茗。
抿一口茶水漱口，再吐进旁边的琉璃盏，丫鬟立即用紫帕为她净面。
“阁主，青云州南刚刚传来的消息。”
黄富富接过封漆的竹筒，拆开字条，上面的信息简洁明了：尸傀门青云南桃花镇，全镇八百余死。往瑶光。
“这倒是个大生意。就是不知道买家是谁了。”
柳眉微蹙，话音婉转。若非体型格外丰腴了些，必然是个倾城的美人。
黄富富继续问道：“去邪马洲的人回来没有？”
唯一一个身着麻衣老妪说道：“回小姐，自从商队出发经过云梦泽后便下落不明，至今三月有余。”
“云梦泽、云梦泽，是非之地生意多多。派组人去看看。找到我们的人就行，云梦泽的事情不要插手。”
“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