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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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下得一天比一天紧,啪塔啪塔地踏在房顶上,顺着陡峭的趋势跳下来,砸中瑟瑟发抖的鸡犬。冷风也顺势舞蹈起来,卷起一片鸡鸣狗吠。雪趴在“窗户”的边缘,看着窗外的空阔雪白的山林和挂上金色红色装饰的村庄。

他没办法清晰说出自己来到这里多久了。这段时间小男孩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认识新世界上,他透过安娜的绘画和肢体动作认识了他原属于的世界,这一家人也渐渐习惯了雪这样一个友善的存在,开始对他有说有笑了。村庄里一些其他的孩子也发现了被“雪藏”起来的新朋友,在某一天里突然从窗户边上冒出几个小脑袋,好奇地打探着和他们一般年纪的白毛男孩。

但即便每天的生活都过得丰富有趣,雪却陷入了深深地苦恼——他感到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占据他的大脑,让他迷恋起这里了,那是一种仿佛回到了家的感觉。

这太奇怪了,明明现在和我的同伴分隔两地。雪发现院子外有一个老人正踩在一个破旧的木桶上给自家的屋顶挂上装饰物,却不小心把手里的工具弄掉在地上,弯着腰够不着。他立刻把手臂从窗户的楞上收回来,光着脚跑出门去。

经过两个月左右的修养和安娜的照料(她说没有伤到骨头),雪的脚踝已经康复了。上周他被允许离开房子,到周围人少的地方晃晃透透气。但雪考虑到自身的性质和异于常人的长相,还是很少出门。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厚“衫”,身躯上套了一件深米色的羊毛厚“马甲”,后腿裹了一层毛茸茸的灰色“羊绒裤”。雪真的没想到,这些软绵绵的草食动物毛发竟然可以做出比兽皮还要暖和舒适的衣物。男孩赤着脚踏进白花花的雪地里,冰冷的脚掌吞噬了全身的温存,让他精神饱满。他朝着刚刚那老人的方向大步跑了过去。

老人见到这位从未谋面和自己一样一头雪白的男孩有点震惊。雪低下身子捡起了掉在雪里的“铁”制工具,举起来交给站在木桶上的老人。那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充满皱纹的脸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伸出龟裂的手摸了摸雪带着狰狞伤疤的额头。老人的手很粗糙,划过男孩一样凹凸不平的额顶。雪的脚好像没那么冷了,因为心里产生了奇怪的温暖。

红日衔山,老人也完成了房子的装饰,搬着木桶离开了。雪回头看到牧羊人一家的房子“烟囱”里已经冒出了炊烟,意识到晚食的时间到了。他大口喷吐着寒气,跑回房子里去。

安娜的母亲煮了“汤”,香气从“门”外就能闻到。雪推门而入,安娜已经回来了,身上还沾着泥土和尘埃味,正在整理她被雪花打湿的“辫子”。她坐在“餐桌”边,把金色的毛发散开,用小巧的手指梳几次,再用他观察多次仍无法模仿的动作把它们编出整齐地花纹,最后拿原来的绳子捆上。火光中金灿灿的,在昏暗的房间里很明亮。一旁是安娜圆润的脸颊,和骄傲的形状崎岖的鼻梁。

成年男人正在用他宽厚的大手点着桌子上的“钱”——这据说是人类社会交易专用的物品。他清点完毕后将其中较小的一沓递给女儿,后者面露喜色地接了过去。雪发现三人都穿着深色厚实的皮毛,和自己单薄的衣物仿佛处在两个世界(人类真的是很怕冷的物种)。

听到雪的动静,安娜欣喜地转头看向他,然后飞快地对着父母说了一句,就揪上挂在“椅背”上的棕色羊毛“毯子”朝他走了过来,拉上他的手出门去了。雪跟在安娜身后,仔细欣赏牧羊人漂亮的毯子——上面有红色的羊毛穿插在毯子的边缘,平凑成花朵的图案,有趣极了。同时,他也很喜欢人类的“鞋子”走在雪地上留下的怪异痕迹——明明和脚一点都不像,还和狼爪留下的大同小异的足迹不同,每个人的还花纹各异。雪一会看看女孩的辫子,一会回头看看留在身后的脚印,就这么盲目地跟着她走到自己从未去过的区域。

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身处一个更明亮的走道,旁边的屋顶上都挂着红色黄色的“灯”。中间的雪已经被铲干净,露出铺了石板的地面。雪意识到这是很特别的地方,和窗外那片泥泞的小路截然不同。他们身旁突然飞驰而过几个兴奋的孩子,他们嬉笑着跑过去,看上去快乐极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雪的存在。女孩回头对着他笑一笑,继续拉着他往前走。身边的人类多了起来,也响起了一阵轻快的旋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雪还是被这种轻飘飘的氛围感染了,也变得快活起来,脚步都轻盈了。

很快两个孩子穿过了那个,进入了一个更宽阔的空间。那是一片大概有七八个营地那么大的空地,中间种了一棵巨大无比的树。粗壮的树干就那么孤傲地矗立着,俯视着身下的村庄。树干上也挂满了彩色的装饰,有闪耀的球,也有鲜艳的彩带。空间的边缘是比房子更高大一些的人类住所,都亮亮堂堂的,下端是一些大人,推着自家的“推车”,上面摆着各色的物品,周围或多或少围着一些小孩。明明是在黑夜,雪却感到这里无比光彩靓丽。这种所有人都欢乐着的气氛,像极了族群里的成年礼。

这或许是人类庆祝什么的一种特殊仪式。

空地的另一边有一群人在唱歌,声音悠长婉转,堪比夏日的森林,但又多了一种大自然所没有的温暖和柔情。女孩松开了雪的手,男孩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被寒冷的空气弄得有些疼。安娜张开手臂,做出一副骄傲地展示般的动作。

“冬日节!”她很兴奋地说出三个字。雪没听过这三个字,但大概是眼前景象的名字。

紧接着,安娜从腰侧掏出父亲给她的那一沓“钱”,在雪的面前挥了挥,接着又拉着雪的手,向着一个散发着极其动人的香气的推车走去。

那个地方已经围了一群孩子,各个顶着被冻红的脸蛋眼巴巴地盯着那高大人类的动作。那人类把肉块串在粗细适当的树枝上,然后撒上一些味道刺鼻的粉末,再往滚烫的火架上一放——香气就出来了。雪听到自己的肚子嘟囔了一声,却立马被其他孩子的起哄声镇压了下去。眼看着眼前的人头越来越多,只见安娜用健壮的肩膀把其他吵闹的男孩子们都挤开,转眼就钻到了推车的最前面。

雪安静地站在人群的外面等。就在这时,两个在最外圈的男孩注意到了旁边这个长相诡异的新面孔。他们转过身来,先是用诧异的目光,打量了雪一番,这让雪心里有点毛毛的。然后他们小小的眼睛再相视一下,露出不太友好的笑容,再次看向雪,只是气场变得不可爱了。

其中个子高一点的男孩先开口了,雪大致听出几个字:“这”“什么”。每次雪有疑问的时候,都会指着那件东西向安娜重复这两个字,所以他大概明白这是询问物体名字的问题。那男孩指着雪的脸,又用更嚣张的语气问了一次,引起了几个其他孩子的注意,都纷纷回过头来,看着这长着浅蓝色大眼睛的怪家伙。

“雪。”即便心里很不爽,雪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那男孩好像对于雪的回应很惊讶,看一看身边围过来的孩子们又喝了一声。然后快速地冲着雪伸出手来,瞄着那银白色的毛发去了。雪敏捷地跳开,却被身后早已站定的围观者推了回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恶意,手臂的肌肉暴起,把男孩的手暴力地推开。

那人类更是恼羞成怒了,眼看着就要向雪踢来。雪把身子弓起来,学着妈妈和父亲的样子从喉咙里扯出嘶吼。他才不怕这些不明所以的人类幼崽呢,他可是和野兽厮杀的成年族员,是在自然的凌虐下生存的奇迹!男孩身边的其他孩子看上去已经加入了前者的阵营,都握紧拳头,皱起毫无凶狠感的脸颊。

气氛紧张的都要结冰了。然后雪听到一声大吼,那么雄壮威武。安娜拿着四串肉从后面一脚踢向那些男孩的臀部,后者哀嚎一声,但看到这个体型比自己厚实高大一些的牧羊人,就愤恨地离开了。安娜瞪了在场围观的孩子们一眼,后者都老实地四散跑走。雪直起身子看着牧羊人,才发现她的年岁好像比周围的孩子们都大些。

难不成这个仪式的主要对象是更小一些的孩子?

女孩走到雪身边,往他青筋暴起的大手掌里个塞一串肉。香气立马淹没了男孩心中的怒火,又跟在安娜身后走着,边走边大快朵颐。

要是能带回去给妈妈尝尝就好了。雪这么想。

后来安娜带着雪几乎把每个推车都去了个遍。这一路上雪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几乎所有人都惊诧于这一头白发和这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但牧羊人气势汹汹,昂首挺胸地晃悠,也没人敢上前来挑衅。

每个推车上的东西都不一样。有咸咸的食物和甜甜的食物,更有很多不能吃的东西,比如和安娜毯子上的羊毛红花一样漂亮的羊毛小毯子。雪被这些漂亮的玩意深深地吸引,安娜咬了咬牙,把那剩下的一沓“钱”递给了推毯子推车的女人,后者数了数那些“钱”,给雪了一块最小最薄的彩色毯子,男孩开心地把它围在脖子上。

他们甚至还喝到了奇怪的水。那水是黑红色的,却比血液多一分暮光的颜色,在火光下是带着紫的深棕色,像极了父亲的毛发。那个液体不要“钱”,安娜悄咪咪地趁那人不在的时候从推车上顺了两“碗”,和雪躲在角落里喝掉了。那液体的味道辛涩,还带着一种奇怪的香辣,把喉咙和鼻腔烧得滚烫。雪呛了一口,安娜咕嘟咕嘟喝完,看着雪哈哈大笑。白发男孩意识到这液体很符合他们对于父亲名字中的“酒”字故事的描述,那是一个关于爷爷闯入人类村庄偷喝人类黑酒的故事。他大胆猜测这就是所谓的“酒”了,一种幼稚的骄傲伴随酒的火辣在心中蔓延。

空地上的推车开始减少,仪式也即将到达尾声。安娜看上去也有些疲惫了,脚步都慢了下来。雪一开始还想过如果牧羊人睡过去了自己可以背着她回房子,就像以前在森林里背着其他小狼一样。但女孩就是撅着小嘴,拉着雪的手在空地上晃荡,好像流连忘返。

最终这里只剩下大人们了,孩子们都回家了。两个孩子也只好离开这快乐的仪式。安娜已经睡眼惺忪,毕竟干了一早上牧羊人的工作,几乎是雪在拉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们走进宽敞的小道。就在一切都安静的让人安心时,一个成年男子的大呵声从远到近地传来,伴随着一个矮小的黑影冲进走道里,和雪他们碰个正着。安娜被这吵闹的动静惊醒过来,眼睛瞪大了——那是一只已经不年轻的狗,看上去比安娜家的老牧羊犬还要老一些。但她毛发短而柔顺,四肢也更加修长,只是脸上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腹部也松弛地垂了下来。此刻,她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残缺的牙齿微微翻出嘴唇,激烈地喘息着。

那个发出大声音的男人也跑了过来。雪见状脑子一片空白,直接把那只黑狗紧紧抱住护在身后。那男人有点恼怒地走过来,看到自己追赶的狗被一个陌生的男孩保护着,大步上前瞪着他们,也不好对雪做什么,气氛陷入尴尬。

雪紧紧搂着她,感受着她年老却剧烈跳动的心脏。那老狗的身体颤抖着,还不时挣扎,好像以为雪和那个男人一样对自己充满恶意。

“喂,发生什么了。”男孩问她。那狗听到身后的男孩竟然说出了自己的语言,惊吓地回过头来,雪这时才意识到母狗嘴角挂着一片血痕,下面是模糊的皮肉。那男人有点不耐烦了,想朝雪走近一点,安娜见状立刻走上前去把男人堵住,和他交流起来。雪感觉不太对劲,又对那狗问道:

“没事,我不会伤害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她平静下来,凝视着雪浅蓝色的眼睛,结巴地交代:她是一只猎犬,那个男人是它的主人。曾经他们是很好的伙伴,但现在她年老无法再完成猎犬的任务,那男人就要把她卖给屠狗的人去,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挣脱锁链跑了出来。

雪知道后非常愠怒,就连狼这种嗜血的猛兽都会善待为族群贡献一生的老狼,这个人类竟然就这么背叛了自己多年的同伴。安娜回过头来,面露难色,看来那男人非常强硬。雪快速地组织语言,对牧羊人说到:

“狗,不,跑,死。”

那男人对于雪的话感到很诧异,也更加羞怒了。正要越过安娜向他们伸出大手,安娜紧紧抓住那男人的手臂,跟他严肃地说了些什么。

“回家……钱……给你……狗给我。”

语毕,男人跟着两个孩子上路了。雪抱不动这只大狗,她便乖乖地跟在他身旁。很快他们回到了牧羊人的房子。安娜和父亲交代了这件事,后者眼睛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但很果断地递给了那忘恩负义的男人几张“钱”,面容凝肃地把他送出了门外。

看来人类之间也有善恶之分。

经历了刚刚的惊险,安娜也不困了,在房子里和父亲聊天,雪则在门外的院子里给老狗的伤口涂药。深夜的风更加凌厉,吹在他们身上格外的刺骨。那黑狗感激地看着雪,用湿润的舌头裹着滚烫的口水舔舔雪被风吹红的脸颊。这时安娜来了,她的步伐没有声音,悄然地来到男孩身边蹲下。雪把头看向安娜,女孩的嘴唇红红的,看上去刚刚很激动。但此刻她的睫毛低垂,很沮丧的样子。

“狗……不……这里,钱……不……”雪没办法听懂这句话,但他感受到一股悲伤的气息。黑狗好像明白了意思,轻轻对雪说:

“她的意思是这里没有足够的钱让我留下来。”黑狗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狗儿的特质好像就是不管面对多大的困境,只要你给它一点温暖,他们都会笑着活下去。雪拥抱了黑狗。在拥抱她的时候,他的视线穿过院子的“栅栏”和抱在一起的羊群,看到了远方绵延的山丘和空旷雪白的山麓。他突然灵机一动,扶住老狗的身子激动地对她说。

“我知道你可以去哪里了!你叫什么名字?”

“梵妮。”老狗听到雪的话语,快乐地摇起尾巴。

“看到了吗,那边的森林和山,”雪让梵妮转过身,用手指向森林的方向。“你跑过去,什么都不管地跑过去,到森林里面你会遇到一群狼,你告诉他们你是雪的朋友,他们会收留你的。”黑狗听到“狼”这个词,对雪投来了质疑的目光,但雪已经看不清梵妮的眼神了,因为他的视野已经模糊。身旁的一切都浑浊了,雪只能看到远处没有火光没有温暖的黑黝黝的森林,同伴们的面孔浮现在他的面前。男孩开口,嘴唇却止不住地颤抖。

“你会看到一只白狼,你跟她说,你跟她说,”他感受到有滚烫的液体流过自己的麻木的脸颊,一整柱的温暖,一整眼眶的心酸。他想起那一双比太阳还温暖还温柔的浅蓝色眼睛,那根温暖的粉色的舌头,那他告别多月的熟悉的味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双浅蓝色眼睛。

人类真是怪异的生物,怎么世间万物唯独人类的泪水这么充盈,唯独人类的心灵这么晶透敏锐,像一片垂危的月光,漂泊在充满血雾的世界里。雪吸了下鼻涕。冰冷的鼻涕回到了滚烫的鼻腔里,但流淌出去的眼泪就像他所爱的生命,永远无法回到他身边了。

安娜有点惊讶,伸手帮他揩去眼泪。梵妮专注地听着雪的话,连鼻息都变得安静。

“你跟她说,雪很好……”雪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是搂着梵妮的脖子沉默着。安娜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也什么都不说。几分钟后,男孩猛地推开了老狗,梵妮站立着看着两个人类,雪对她大喊道:

“快去吧!快去吧!”黑狗在窗中透出的暖光里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远方的山峦跑去了。

转身向着他的家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