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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巷,聖王殿。
柔和的夕陽照入寬敞的殿內,亮了先賢畫像,也亮了跪在地上那些搖搖欲墜的學子。
林子月六人已經跪在大殿兩個時辰了。從府尹監牢回來,臀上的傷早已麻木,一整日滴水未進,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此時,殿外忽然滾來數個拳頭大的荷葉包,咕嚕咕嚕地來到最靠近殿門的易無憂跟前。
易無憂鼻尖一抽,撿起一個,打開一看,驚喜地發現竟是饅頭!就在此刻,不爭氣的肚子開始咕咕直叫。易無憂二話不說,張口向饅頭咬去!
一股香味在殿內散開,勾人食慾!惹來其他人探詢的目光。
易無憂撿起其它饅頭,分給眾人。雖心中仍有氣,可看到林,沈,潘三人此時的憔悴,想起昨晚自己對他們的下手實在不輕,易無憂不計前嫌地把饅頭扔向他們。
飢餓沖淡憤恨。少年個個狼吞虎嚥起來。
吃著吃著,眾人瞥見在門外遮遮掩掩的南宮化羽和謝子燕,明白正是他們投食,正想感激,門口陡然出現一道被落日餘暉拉長的影子。‘南宮琦,謝瑄,你們兩人也想進殿,面聖賢,思己過?’來人冷冰冰地道。
‘沐叔叔!’‘太傅!’‘不是。學生告退!’
門外倉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拿著煙斗的沐雲鳳徑直走進大殿。
殿上眾人見狀,皆不由自主地停下吃食,低頭無語。
太傅居高臨下,一邊吃煙,一邊默默地盯著眾學子。凝固的氣氛,令後者感到徬彿巨山壓頂,冷汗直冒!
良久,沐雲鳳不響卻十分清楚的聲音才響起:‘再有私鬥,一律除學!下不為例,爾等切記!林鑠留下,其他人回宿舍!’
頃刻,大殿裡只剩沐雲鳳和幾乎快要暈倒的林子月。
沐雲鳳扶起林子月,帶他到偏殿。
‘坐下,吃吧!’沐雲鳳指了指案上的肉羹,道。
林子月飢腸轆轆,不顧心中疑慮,坐到席上,貪婪地喝起肉羹。
沐雲鳳坐到對面,仍是靜靜吃煙。直到林子月吃完肉羹,才幽幽道:‘聽人說,服用逍遙散,會血氣剛烈,疼痛全無,全身彷彿有使不完的力量。眼前更會出現光明的極樂世界!整個人心身歡快,樂不思歸!’他頓了頓,直視少年眼睛:‘那昨晚,你都看到什麼了?’
此言如落地驚雷,夏日裡,愣是把林子月嚇出一身冷汗!他不敢抬眸,嘴裡開始結巴:‘太,太傅,學生不知此話何意?’
‘你不必害怕。’沐雲鳳說的漫不經意:‘為師是真的想知道,藥效來時,你所見的光明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學生沒,沒有.....’林子月不知事情是如何敗露的,但自己昨晚服用禁藥逍遙散,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
‘有或沒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沐雲鳳語氣不變,卻無絲毫遲疑:‘你是偶爾服散?亦或是‘穆天野’的信徒?’
‘不!’林子月慌張搖頭:‘學生只是好奇,尋了些來嚐!平生第一次!學生絕不是邪教中人!’
少年在戰栗,極度不安,可眼神沒有退縮,也沒有長期服散的呆滯。沐雲鳳心中已有主意,點頭道:‘年少之人,對事物有好奇,不是壞事;可也要分辨是非!有些東西,一旦沾上,如惡鬼纏身,不試也罷!你生性聰慧,懸崖立馬的道理應該懂。此事,到此為止!下不為例!’
沒有預想的責備,反而是一番語重心長的話!林子月不覺眼中泛淚,走到沐雲鳳面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
從聖王殿回到梨雨堂的顧宗義,首要是洗浴。
臀部的笞傷,遇熱水頓時刺痛不已!不過,將一整晚的臭汗與污垢除去,浸在溫湯中,還是相當舒服。
沐浴完畢,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門外便響起敲門聲。
‘二弟,在嗎?’
是哥哥顧宗仁。顧宗義打開房門,行禮道:‘大哥。’
顧宗仁瞥了弟弟半眼,踏入房中,在書案前坐下。
顧宗義拿了個墊子,在一旁坐下。屈腿時,臀部一陣劇痛,卻表情如常,仍正襟坐下。
顧宗仁見弟弟除了左臉有輕微淤傷,似乎並無大礙,便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玉瓶,放到案上:‘父親大人知道昨晚之事,十分憂心。特意吩咐我來看望弟弟。弟弟如此精神。為兄可以回禀父親,讓他老人家放心。這是父親大人送來藥膏。’
‘瑾,謝過父親大人和兄長。’顧宗義道。
顧宗仁語氣一轉,責備道:‘二弟,為兄還是要說你兩句!你莫忘了父親的教誨。來鹿都,需與人為善!為本家,廣交人物,招攬盟友!’
顧宗義打斷道:‘小弟來鹿都這些日子,結識了不少英傑。哥哥想必也有耳聞。’
‘這......’顧宗仁端詳著弟弟,暗自覺得他在赤湖性情冷淡,與兄弟姐妹少有走動,可為何到了鹿都,彷彿開竅?‘說起此事,我早就想問你。你平日與南宮家,謝家,易家的人交往,那無妨。可那晚在梧桐園唐公館,為何對趙豔那廝,格外留意?他不過一介狎客,群貴玩物!切記,玩物喪志啊!’
顧宗義微微抬眉,頗為意外顧宗仁那晚周旋賓客,竟有空暇留意自己的言行。趙明妝這一類人,門戶低微,追逐權貴,正是鹿都的最佳耳目。他懶得解釋,只應諾道:‘兄長教訓的是。’
‘你別忘了,鹿都仍是九原舊族的地盤。我們尚不能與他們為敵!你昨晚為了一平民,打了九原子弟。除了逞一時氣概,失去的,可能是我們多年經營,拉攏人心的成效!’
顧宗義仍是毫無波瀾地道:‘是。小弟確實魯莽了。’
弟弟的語氣不痛不癢,可畢竟嘴中服軟。顧宗仁的氣消了一半:‘父親大人今早便到親穆國公府拜訪,將事情平息。父親說了,在百里巷,你對林,沈,潘三家的人,還是客氣點兒為好。’
‘小弟知道。過幾日,小弟便去跟林子月,沈明策和潘季同三人賠禮。’
顧宗仁嗯了一聲,點頭道:‘如此便好。’
話音剛落,院子有人高聲道:‘宗義,你的屁股疼死了吧?不要怕,我給你送靈藥來了!’
‘你有客,為兄先走。不必送了。’顧宗仁起身,走出房間。
‘欸,世子大哥也在啊,南宮琦有禮了!’來人在門口道。
‘南宮世子。’顧宗仁在與南宮化羽笑著打了個照面,便離開。
‘他們都躺下了,你這麼還坐著?傷口不痛嗎?’看到顧宗義屈膝坐著,南宮化羽宮不由道。
‘我沒事。’
南宮化羽將顧宗義扶到床上:‘別逞強了,來,把褲子脫了。’
剛趴下床的顧宗義又坐起來,看著南宮化羽:‘你想幹什麼?’
南宮化羽不顧對方提問,扯下他的褲子,簡單利索地道:‘幹什麼?當然是幫你上藥!’
‘不用了!’顧宗義出口制止,可敷上藥膏的一剎那,只覺皮肉上的熾熱立退,便不再出聲。
南宮化羽一邊上藥,一邊道:‘那些府尉可真能打!這樣一比,上次學監打我們的二十竹板,簡直就是在搔癢!看,都出血了!幸虧有李叔叔的藥。’
‘李叔叔?’顧宗義疑道。
‘哦,一個同鄉長輩!’南宮化羽此時不再避忌,道出父親有幾個一起長大的摯友,包括太傅,以及一名叫李雄章的大夫。‘我跟你說,這可是我們梁州子規城的名藥-續膚膏!還好,沐叔叔知道配方。不然,你們這個月的騎射,就遭罪嘍!別說,沐叔叔雖然狠,讓你們跪著思過那麼久,但其實他一直在配藥呢!咦,你臉怎麼了?也被打了?’
顧宗義摸了摸臉上的瘀青,淡淡道:‘林子月打的。’
‘林子月?他騎馬不錯,可拳腳功夫?不可能!他如何能傷到你?’
顧宗義略略沉思:‘昨晚傷我的,也許不是平日的林子月。’
‘啊,什麼意思?’
‘他像變了個人,有點像......’顧宗義腦海浮現與南宮化羽在蕭嶺的初次見面。那時候,他偷偷地從顧氏船上放出飛鴿傳書-‘無逍遙散,唯有赤鹽’。
‘像什麼?’南宮化羽追問道。
顧宗義把心一橫,道:‘像那些服了‘逍遙散’的人!’剛說完,傷口處一陣刺痛!嘴裡不禁發出嘶的一聲。原來南宮化羽聽到逍遙散三字,不知不覺地加重了上藥的力道。
‘鹿都也有逍遙散?!’他激動道。
‘你知道它是何物?’顧宗義往旁邊微微挪開,遠離南宮化羽幾分,眼露玩味地道。
‘我當然知道!它是天下最毒的,讓人失去心智,成為怪物的藥!’
顧宗義扭過頭,盯著南宮化羽,目光一沉:‘你怎麼知道,它是天下最毒的?’
‘我怎麼不知道?它害我家破人亡!我的母親,就是被一個服了散發狂的招搖教教徒重傷,不治去世的!’
顧宗義看到眼前的人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臉,雙目盡是悲憤,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化羽,我不知道,節哀......’
母親之死,南宮化羽至今仍未能釋懷。他語氣一冷,道:‘你剛才說,林子月服了逍遙散?’
‘我沒有看到。’顧宗義道:‘可他的力氣比平日大了許多,連自己人都打。你該知道,服了散的人,會變得力大無窮,六親不認。我聽說,招搖教教徒多是貧民,可鹿都的富貴人家中,也流行服散。只是官府只拿平民,對富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豈有此理!’南宮化羽越發激憤:‘天子腳下,官府也敢如此失職?’說著,唰的站起,轉身就往門口走。
‘你去哪?’顧宗義扯住他的袖子。
‘我去告訴沐叔叔!’
‘一面之詞,太傅不會相信的!再說,除非林子月在百里巷服散,太傅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做什麼。處理不當,還會連累百里巷!你不是要幫我上藥嗎?快點,我冷了!’顧宗義謊道。
南宮化羽知道此時不能半途而廢,不顧好友療傷,坐回榻邊,咬牙切齒道:‘我南宮琦發誓,終有一天,定掀了那招搖教的老窩!將他們的頭子,碎屍萬段!’
顧宗義聞言,鼻頭無由來地一癢,決定往後少在對方面前提起逍遙散三字......
*
太傅宿舍。
‘沐叔叔,百里巷裡有服逍遙散的人!’
沐雲鳳在案前整理文書,聽到不請自來的南宮化羽,進門冷不防就這麼一句,不覺茫然抬頭。
少年臉色凝重,繼續道:‘是梨雨堂的林子月!’
沐雲鳳緩聲道:‘你看見了?’
‘我.....沒有。可聽在場的人說,林子月是因為服了散,昨晚打架才會瘋狂!’
沐雲鳳凝視南宮化羽片刻,點頭道:‘此事,我會去查。你不要與旁人提及,免得宣揚邪教。’
‘你要趕他出太學?只有這樣可不行,必須嚴懲!嚴懲!’
知道南宮化羽因母親之死,對服用逍遙散的人有異常的仇恨。沐雲鳳只好重複:‘琦兒,此事,我會詳查。你回去吧!’
‘我還聽說,現在鹿都,無論富人還是貧民,都有許多人在服散!其惡,比當年的子規城有過之無不及!’南宮化羽不依不饒地道。
沐雲鳳聞言一怔:‘這消息,你如何得知?’
‘大家都是那麼說的.....’
沐雲鳳點起煙桿,道:‘坊間相傳,多誇大之詞。若無實據,便是風言霧語,不值一哂!我不敢說鹿都絕沒招搖教徒。可此地非子規城,在這裡,逍遙散牽涉的,絕非一般暗中謀利的人!此事盤根錯節,難以速決。琦兒,你還記得當年,我在你母親墳前,所立之誓?’
跪坐案下的南宮化羽雙拳緊握,悲切道:‘不滅招搖,不得歸老!’
沐雲鳳聲音平靜而堅決:‘你記得,我也沒有忘記!那麼多年來,一直沒有!’他吐了口煙,道:‘所以,林爍的事,待我處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