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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走在山城的楼梯上。
“嘶……导航说是在这儿啊。”
我看着手机里地图,一脸茫然地踏上另一段阶梯。
“啊,找到了。”
我来到一处老式居民楼下。茂密的绿化簇拥着一幢白灰色的高楼,绿色的铁板门差一点就和绿化融为一体。
我打开了门,幽暗的走廊里,短路的日光灯一闪一闪地,有些渗人。
坐进电梯,来到负十五楼,走出走廊,迎面而来的是另一座天桥。
渡过天桥,埋头扎进另一段走廊,重新坐上电梯。
就这样七拐八绕,我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门口。
“这儿他娘的是一楼啊……”
透过阳台朝楼下望去,先前爬过的楼梯仿佛在深渊之下,让我不禁一哆嗦。
以前会飞的时候可从来不觉得这有多高啊。
深吸一口气,我按响了门铃。
“谁啊?”
门内传来男性的声音,有些慵懒,多半是刚睡醒。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运动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
“赵先生,您好,我是昨天和你联系的人,方便开一下门吗?”
“这么早?稍等,我穿个衣服。”
过了一会儿,铁门内传来防盗链碰撞的声音,随着门锁的脆响,房门被打开。
门内是一个看起来有些邋遢的青年,二十岁左右上下,胡子拉碴,身上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色背心,脚上踏着人字拖。
还以为他会稍微打理一下自己的。
“进来吧。”
我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走进了门内。
“喝什么,凉白开还是热白开?”
都是白开还用问吗?
屋内有些乱,但不算脏,整个内饰很像是九十年代那种小资家庭,就连客厅里那台大头电视都还摆在那儿。
“凉的就行。”
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被端到了我面前。
啧。
“说吧,你们要干什么?卖保险?”中年男人的语气很不耐烦。
“昨天在电话里已经和您说的很详细了,今天我来就是跟您再确认一下细节,然后填一下保证书……”
“不填,滚蛋吧。”
“嘶……可是,先生,您昨天已经和我们说好了……”
“昨天喝多了,不算数。今天想明白了,不填。”
“可是……”
靠,昨天你清醒到连我说了几个标点都清清楚楚,喝多了?厕所水喝多了?
“说白了,你们那项目是怎么确定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的?那不还是你们说是那就是?”
“我们公司是有专门的鉴别项目的,千真万确,没有任何问题。”
“我都没做过你们那项目,你们怎么鉴别的?”
“您上个月的体检报告里有这一项,您应该也是清楚的。”
“啧,我不管,老子要是填了,那不一点隐私都没了?你们这是犯法!”
“我们公司的所有项目都是合法、且是政府授权的。况且我们只是对您在一定程度上进行监管……并不会妨碍您的日常生活……”
“谁知道你们那破东西里有没有装摄像头?老子拉屎拉尿不都被你们看得清清楚楚了?我去你丫的狗屁监管。滚滚滚,老子已经够闹心了。”
“您不配合的话我会很难办的……”
“难办就别办,滚!”
男人的脸抽了两下,怒气冲冲地指了指大门,示意我赶紧离开。
“那……这样吧,赵先生,您最后填一下这个表格,之后呢,公司会通过这个表格进行综合评估,判断您是否符合无需登记的条件。”
我叹了口区,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个文件夹,摊开在男人的面前。
“填了这个就不会再来烦我了,对吧?”
“嗯,是的。”
我尽可能地露出灿烂的笑容,明快地回答道。
男人埋下头,拿起我递给他的笔,开始填写表格:
“‘请问您是否是独居。’显而易见,是;”
“‘请问您屋内是否安装有防盗系统,如防盗栏,报警器等’,否;”
“‘请问您持有大约多少的存款’,判断经济状况?”
“‘请问您的存款以何种形式存放,现金或信用卡?’”
“‘请问您一般将现金(或信用卡)存放在屋内哪个位置?’”
“‘请问您在深夜多久进入深度睡眠’、‘请问您是否有失眠或起夜的情况?’、‘请问您在睡眠时多少分贝的音量会导致您清醒’……”
男人一行一行地阅读着表格的问题,眉头却越来越紧:
“这都是些什么问题啊。”
“您答完了的话,就在最后一行签上字就好。”
我和善地提醒道。
“嗯……”
男人将目光移向了最后一行:
“‘如果您同意将自己的所有财产用于资助社会,并同意绝不外露本次调查内容,请在此处签字……’”
男人和我都沉默了……
从他念出表格的第一个问题时,我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拿错表格了……
不行……不能逃跑,这时候绝对不能逃跑,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喂;”
“在呢,亲。”
“你这是……打算来抢我家是吧?”
“不是呢,亲。”
“就是吧。”
“不是呢。”
“就是吧。”
“不是呢。”
男人毫不留情地翻开了表格的第二页,看到了文件夹下一大张的复写纸;移开复写纸和半张卡纸,他拿出了最后一页的资料:
“这张……和你刚刚拿出来让我签的那张一模一样啊。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吗?”
男人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资料,从高处俯瞰着我。
“……”
“……”
“……那其实……是大学生的实习证明……我说的是最上面的那张。”
“滚出去。”
“好嘞。”
走出房门,我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提着公文包,默默离开了这幢公寓楼。
“耀阳俠”隐退后,属于“张宇”的平凡日常也已经过去了两年。
这两年,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大学修满了学分,磕磕绊绊地成功毕业;又尝试考研,却因为落下太多课而导致落榜;紧接着又在找工作上处处碰壁,当了整整一年的无业游民。
本以为要彻底成为啃老族,今年年初,一通电话却打到了我手机上:
“听说你最近找工作挺困难的,要来我们公司试试吗?”
电话那头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在“耀阳俠”退役发布会上和我一起参会的那个“同事”。
他们的公司是一家国企,主营外卖行业。
表面上是这样,但实际上,他们是政府直辖的部门,负责管理这座城市里出现的超能力者。
公司名叫“吃了吗”。
噗……
大概是念在旧情,我比较顺利度过了半年的实习期,成为了这家公司“统计与管理部”的正式员工。
“统计与管理部”的工作很简单,负责登记城市中的超能力人口并对其进行监管,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进行超能力人口普查。
这是公司第二大部门,竞争压力也是第二大的部门。
顺带一提,我的上司叫李明天——正是把我邀请进公司的那个男人。
他如今已经脱离了基层,干到了领导层,成为了部门副经理。
这就是成功人士的生活。
即便不谈李明天,之前和我同宿舍的室友生活也早已经步入了正轨——靠自己的实力。
而我呢?还在啃曾经“耀阳俠”的老本。
真是让人唏嘘啊。
我走在天桥上,带着热气的风拂过脸庞,我靠着桥边,想歇息一会儿再回公司。
我如今已经习惯了地面上的风。望着桥下的风景,我叹了口气。
这个月的任务又要完不成了,每次都要腆着个脸求别人帮忙擦屁股,这块硬骨头看样子又得找别人帮忙了。
得亏公司里不少人还记得我以前的名号,还会给“耀阳俠”一点面子。
打了个车回到公司,等到把报销程序走完后,也差不多到午休时间了。
午饭是在公司楼下的一家苍蝇餐馆解决的。
结账时,我无意间瞄了眼柜台,那里摆着一个耀阳俠的玩偶,旁边还倒着另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人形玩偶。
多半是老板家儿子的吧。
午休结束,我回到工位上,开始整理今天的报告。
“……对方态度十分强硬,对我司项目流程极度不信任,拒绝配合。申请动用强硬手段,采用冻结其信用卡或银行账户……”
“小宇啊,怎么又这样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站在我身后的便是我的组长,秦风岚。
“啊,组长……”
“这种格式的报告这个月我已经从你这儿看到三封了,你不能见一个人就冻一个账号啊。”
“我……没法子啊,总不能又去找同事帮忙吧?我面子挂不住啊……”
“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多跑几次呗?总有办法嘛。把你之前的干劲拿出来。”
“哈哈,也是哈。”
我苦笑了两声,删掉了那段“申请强硬手段”的报告。
刚开始工作时,我确实像组长说的这么做过。
每遇到难搞的对象,我都会反复地上门去了解情况,反复沟通。
可干了半年,越是这样做,我就越力不从心。
有些事,做了不比不做好到哪儿去。
……
手机上推送了一条信息,我瞥了一眼:
耀阳侠退役三周年纪念日……
自从耀阳侠退役后,这座城市、这里的人、这里的事,都在变得越来越好,像是展翅高飞的鹏鲲,朝着美好的九天继续腾飞。
我果然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
我下定决心按照原来的做法去查查这个人。
再然后,所有工作结束,已经是半夜了。
走在路上,我复盘着今天查到的资料。
那家伙貌似是个念动力者来着……
早年丧父,高中辍学打工,至今已经有十多年了
从之前的报告来看,他是在今年上半年得到能力的。可自那之后,他有很刻意地掩藏自己的能力。
一般人刚得到超能力,很少会有有意藏这么深的。要不是他们工地组织了一次体检,否则我们根本找不到他头上。
呵,要换成我,早就开始大肆炫耀了。
我又想起了那天腾空而起,在天上飞翔的感觉……
算了,没什么好想的。
一想想那个姓赵的,我的太阳穴就痛了起来。
好麻烦啊。
深夜,橙黄的路灯点亮寂静的上坡路。我抬起有些沉重的脚步,向上爬去。
“耀阳俠”啊……
……
“自耀阳俠隐退后的两年,山城的超自然现象管理也逐渐迈入正轨,各方案的落实也在逐步推进,超自然现象所导致的大型案件引发率也在逐月递减……”
“耀阳俠对于山城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之前为什么会需要耀阳俠……”
“今天是‘零点事件’过去的五周年。众所周知,五年前的今天,妖狐一族的‘冰点’在市中心引发骚乱,在耀阳俠和政府多方的努力下,该场骚乱得以解决,时至今日……”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一个人影自眼前闪过。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路灯下,左顾右盼。他穿着卫衣和长裤,戴着口罩,兜帽和鸭舌帽把整个头都捂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显得可疑无比。
总感觉这背影有点眼熟啊……
他在确认四下无人后,从怀里掏出一打海报模样的东西,从其中拿出一张后,把它贴在路灯上,做完这一切,他又环顾了一圈四周,再次确认安全后才离开。
我从阴影中走出,来到路灯下。
借着橙色的灯光,我这才看清“海报”上的内容:
其实是租房信息。我看了眼地址,似乎离这附近并不远。
难怪鬼鬼祟祟的,结果是在躲城管啊。
我长吁一口气。幸好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不对,我管这么多干嘛啊,我已经不是义警了。
走吧,赶紧回家吧……
“你在干什么!”
一个女孩的声音忽然自灯光外传出,吓得我一哆嗦。
转过头去,这才发现,是刚刚那个贴传单的家伙。
“不是,我就看看……”
“看看?看完赶紧走,别多管闲事嗷。”
“是是是,大哥,我就路过而已,马上走,马上走。”
因为不想惹事,我赶紧摆出讨好的笑脸,快步从她身边离开。
“……自‘零点事件’以后,妖狐‘冰点’虽已被纳入管控,不再出现,但他的形象仍在动画等影视作品中作为耀阳俠的死对头出现,深受特定观众的爱戴……”
“自耀阳俠隐退后,他的形象也逐渐被大众所遗忘,成为了山城过去的象征之一……”
经过蒙面人的身边,一股寒意自脊背爬上。
晚上了,天有些变冷了啊。
夏天也已经过去了啊。
不对,这股寒气……
我迅速回过头,看到了这样一幕:
刚刚的蒙面人好巧不巧刚取下了口罩喝水,那张清秀的面庞映入眼帘……
而这时,她也注意到了还没离开的我。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
……
“欣寒月……‘冰点’!”
在我叫出来的一瞬间,女孩不顾一切地扔下矿泉水和装着租房广告的袋子,朝反方向逃跑。
我也没多想什么,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
深夜的山城,不知名的角落——一个隐退的英雄,一个落魄的反派,两人的命运又一次交织在一起,上演起一场久违的追逐戏:
“别跑!”
“大哥!别追我了,我再也不乱贴了!”
“不是,你先别跑啊!”
“我就讨口饭吃,没招您惹您吧?您就行行好,放小女一马!”
“‘冰点’!我是……”
“等会儿,你公司的人是吧?我看到你吊牌了……我最近也没犯事啊!”
“最近……你之前还在犯事儿是吧!你给我站住!”
“没有,没有……别追了啊!”
我们俩就这样你追我赶,从山腰追到山下,穿过大街,路过小巷,爬下一节又一节楼梯,最后停在了江边。
我们俩气喘吁吁,最后谁也跑不动了,停在路边喘着粗气。
“我说……你到底谁啊,追我干嘛……”
“你不跑我追啥?”
“你不追我跑啥?”
“我不让你停下来了吗?”
“你让我停就停,真当我傻子啊。”
“那不就对了?”
女孩歪着头想了想,一脸恍然大悟。
“所以,你到底谁啊,为什么追我?”
“我?我是……”
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
在市中心的街头上,我迎着万众瞩目的欢呼,打倒了“冰点”。
她躺倒在墙根,浑身颤抖着,晶莹的泪珠没有冻结在她的脸颊上,只是慢慢地滑落。
她哭了,可她的脸上却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整场“零点事件”以妖狐后裔“寒月”被捕收官,那是耀阳俠又一次的胜利。
可……
“你到底是谁啊,公司的人吧?”
“啊……对,我是公司统管部的人,叫张宇。”我咽下了未出口的话。
“不是,所以我也没犯事啊?公司为啥又找我啊?”
“也……没什么事……”
我已经不是“耀阳俠”了,她当然不认得我。
“您这样贴传单是会影响市容市貌的,城管同志会很麻烦的。”
“我也……迫不得以。我给他们解释过了啊。”
“要是找租客的话,您可以去网上发消息啊。”
“网……我……”
她一下羞红了脸,眼神飘忽。
“你不会用不来吧……”
“我……网上多慢啊,肯定还是传单来的有效率啊!”
她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
“噗……”
“你……笑什么?不准笑!我就是不会上网怎么了?还轮不到你来……”
“行行行,你要有什么困难联系公司,或者找我也行,电话会打吧?”
“肯定会啊。”
“那我把电话号码给你,有什么麻烦直接找我就行。”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了记事本,扯下了一张,在上面写上了我的电话号码。
“诺。”
“嗯……谢谢。”
她接下了便条,小声地向我道了谢。
“别再去贴传单了嗷,会蹲牢子的。”
“啊?真的假的?”她露出很吃惊的表情。
“哈哈哈,行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小心把别人吓着。”
“你说谁长得吓人呢!”
她像只野猫一样炸了毛。我笑了笑,跟她道了别。
耀阳俠的一切……与张宇何干呢?
那日,房间里的墨镜盒已经带走了过去的一切。
我现在,是“吃了吗”统管部的基层员工,这样就够了。
……
欣寒月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她拿起那张便条,用鼻子嗅了嗅。
一股她熟悉的味道传入鼻腔……
五年前,那个将自己的一切否定的少年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
她想起了两年前在公寓里看到的那则新闻。
“耀阳……”
她看着便条上写着的“张宇”两个字,不禁愣了神。
泪花开始在她眼里打转。
她叠好了便条,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口袋里。
“果然……还是去印传单吧。”
——
“欣寒月啊……”
不远处,一个男人端着望远镜,默默观察着欣寒月。
“‘妖狐’的最后一人,‘零点’的亲历者……至于另外一个嘛……张宇?公司新来的家伙啊,没什么好说的。”
男人放下望远镜,关掉了手机录音,默默地站在桥上。
就在这时,手机却响了起来:
“龙哥,出事儿了。”
“那只猫跑了,对吧?”
“您怎么知道……”
“它不跑我还愁呢。”
“您知道它去哪儿了?”
“它去找它的主人了,不用管。”
“是。”
挂断电话,男人又一次点开了录音:
“猫跑了,说明他要回来了……才过了三年不到啊,他这么快就坐不住了;至于是谁,我已经有眉目了——”
“陈梓乐;”
“之后会加紧对他的观察的,就这样。”
男人望着岸边渐渐离开的欣寒月,嘴角上扬:
“……程序就位,伟大造物的炼成就要开始了;”
“就由我来,再造‘太阳’——”
……
城市的黑夜间,一位少年如往常一般,安然地躺在床上;
而那只橘色的猫,静静地蹲在不起眼的树梢,坐在月光下,注视着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