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公竟渡河(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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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生气。”小狗子回答。

    “为什么?”蓝袍少年很惊诧:“我……我们这样……欺负你。”

    “过日子就是这样。”小狗子啃着嘴边的酱肉,一小口,一小口,也不知道是要细细品味,还是珍惜得来不易的食物:“人跟狗都一样,活一天是一天。过了今天,明天也就照旧。”

    蓝袍少年被他这回答惊诧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散落一地的木片,问道:“你干这能挣多少钱?”

    “一条两文。有时会有赏金。”

“这么少。”他低声说着,又觉得冒犯到小狗子,忙抬眼看他。

    “干活才有钱。我的活就只值这些钱。”他没有展露出被冒犯的模样,但他的回答却让蓝袍少年觉得自已让这个少年难堪。更加惭愧。

    “对不起!”蓝袍少年弯腰鞠躬,转身跑走。

    小狗子嘴边那块酱肉才啃了几口,狗仔已经吃得干干净净,摇着尾巴在他面前绕来绕去。他把剩下的大半块扔给了狗仔。把木片收拾好,塞进了屋下一角。等入了冬,这些木头都是取暖的材料。别糟蹋了。接着起身再次去打水。。

    ※※※

    几天后,小狗子脸上的伤好了。依然干他的活,看似一切如常。但安春阁的护院总管却把他叫了去。

    “听说你养的狗仔咬了人?”护院总管问。

    “那不是我的狗。”小狗子回答。

    “要不是你的狗,那得抓来杀了。要不也得赶走!”护院总管道:“这狗仔凶恶,有不少客人都抱怨。要是哪天惊扰到客人怎么办?”

    “你不认。可大伙都觉得你是狗仔的主,你要养他,得把他嘴巴套起来!”护院总管道:“要不你就搬走。再不然,打死了。”

    小狗子默默离开,用木桶跟铁丝作了个套子,招呼狗仔过来。把嘴套套在狗仔嘴上,狗仔先是拼命挣扎,发觉挣脱不开,就趴在地上呜呜叫着。小狗子只不理他,等到吃饭时才替他解开。第二天要出门前,又用嘴套套上。

    几天后,他刚拐入巷子口,就被几个壮汉制服住。

    “操你娘!总算回来了。”是那日的黄衣少年。他还带着那只来旺。还有更多的保镖。

    “把他压进去。”

    他被压到巷子的底处,自已那间破屋前。狗仔见到仇人,又见到主人遭制,压低了身子低吠。但他嘴巴被套住,吠不出声来。

    “咬死他!”黄衣少年下令,来旺即刻扑了出去。狠狠咬向狗仔。狗仔避了开来,想要还击,却被嘴套困住。只得拼命闪躲。来旺不住扑咬。他只能在地上翻滚挣扎。想摆脱嘴套应战。却怎么也甩脱不开。想要逃走,唯一的出路又被黄衣少年的保镖守着。逃脱不出。

    小狗子被压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狗仔被咬得遍体鳞伤。没多久后,来旺一把咬住狗仔脖子,将他摔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一阵啃咬。

狗仔的呜咽声渐低,终至细不可闻。

    黄衣少年哈哈大笑,在小狗子肚子上踹了一脚,痛得他酸水都要呕出来。黄衣少年骂道:“叫你的狗再逞恶。操!”说完往小狗子脸上吐了一唾沫。领着手下大笑而去。

    狗仔全身是血,躺在地上动都不动,软弱的后腿有一只已经被咬断。另一只前爪只剩一丝血肉连着,裂开的肚皮,隐约可见里头的骨头还有脏器。狗仔涣散的眼神无助地望着小狗子。

    小狗子解开嘴套。想让它喘口气。不料狗套一取下,狗仔猛地张大嘴,狠狠咬住小狗子手掌,把虎口都咬出血来,它咬得如此用力,像是奋尽了临死前全身力气似的。死死咬住小狗子的手不放。同时恶狠狠地瞪着小狗子。这是狗仔唯一一次攻击他。小狗子没有将手挣脱,任由它咬着,就这样抱着狗仔找到最近的一间医馆。

    “断了两只脚,救回来也是残废。”大夫说:“还得花很多钱,你有钱,还不如先治你手上的伤。”

    他没有医自已手上的伤,太贵了,他负担不起。他无视狗仔哀怜的眼神,默默将狗仔抱回自已住的地方,狗仔只剩下细微的哀嚎,胸部不断起伏,嘴角流血,身子微微抽搐。

    他从那间算不上是房子的小屋里,掏出了他切杂物用的小刀。摸着狗仔的心脏,用力捅了进去。呜的一声,狗仔的瞳孔迅速放大起来。血溅到他身上。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样。

    他接着用那把小刀剖开狗仔的肚子。打了一桶水,开始洗涤,刮皮,取肉。然后用之前被砸烂的木盆碎片,跟一些拾来的枯枝木柴。在巷子里起了一团火,把狗仔分剖开来。

    这顶得上好几餐。

    “你以后别来了。”他来到妓院,护院总管对他说:“你得罪了康少爷。他是常客,又是个小霸王性格。再见着你,你也麻烦,我们也麻烦。”

    总管这举动自然引来众家姑娘的抗议,小狗子做事勤奋。他洗的月事布干净,这些姑娘们用了舒适,再说,他虽然性子古怪,但与姑娘们相熟。也不尴尬。

    有人道:“那败家子跟小霜最好,让小霜劝他两句不就好了。”

    那花名小霜的姑娘却道:“不成,他这人最是小气,越劝他,越要为难人。”

    又有姑娘道:“任他闹,安春阁的贵人多了去,他算老几?大得过掌门家吗?让三公子去治他。”

    “三公子哪有空管这闲事。”又有人道。

    护院总管道:“这都是闲话。你们谁真不怕得罪了康少爷,愿意去帮他说话?得了,张着上下两张嘴。都想让人费力气。谁要把这事扛了,别瞎磨叽,站出来说。”

    所有姑娘都闭了嘴,小狗子终究只是一个洗月布的,连交情都算不上有。月布换个人洗不是洗吗?

小狗子没有多说,将每个姑娘的月布挨个送还。就像他平时那样,不同的是,这次他离开时手上的麻袋是空的。然而他却看着像是没有任何脾气。就像往常一样,他的进出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等他走出大厅时,忽地“砰”一声巨响,唬得大厅上所有嫖客、妓女、护院吃了一惊,众人不由得侧目,只见那扇红杉木大门上印着一个清晰的脚印子,刚从门口走出去的,不正是那从没见过脾气的小狗子?

    有些护院已经抢上要追究。被个知情的妓女劝下。

    他连维生的工作都没了。运气不好的话,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回到住所,赫然发现那名蓝袍少年又来,此时他改穿件白色浪花镶银边襟衣,外罩同样式的袍子,系一条淡蓝色腰带。

    那少年问道:“你……你那只狗呢?”

    小狗子不理会他,走入自已那间“小屋”取了狗肉埋头啃着。少年认出那是条腿,诧异道:“你……你把它吃了?你……怎么能这样,你养了它几年,你……”

    “它死了。”小狗子的回话让少年愣住。

    “我……我是听说了,我还想看看,能不能带小狗去看大夫。”他抱着脸,显得极为内疚,几乎要哭了出来:“对不起!”

    小狗子仍是没有回话,也不知道是接受还是没接受这道歉。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他们叫我小狗子。”

    “这不是你的本名。”少年摇头:“我想知道你的本名。”

    “人家怎么叫,你跟着他们叫就好。”小狗子把剩下的狗肉包入一个油布袋。他还想着之后要怎么营生。

    “我叫秦子尧。”少年说道:“勤富织坊的秦家。”

    小狗子自然听过勤富织坊,这是长安最大的织坊之一,他们产的布料未必是最好,却是最为价廉物美的。算得上是长安一富。

    “我瞧你……日子挺辛苦的。”秦子尧说道:“我这有些银两……”

    “我不要银两,我要找活。”小狗子道:“安春阁说我得罪你朋友,不让我干活了。”

秦子尧更是惭愧,忽地想到什么,道:“不如我带你回家,帮你找个活。让你有地方住。”

    “你想捡我回去?”小狗子问。彷佛秦子尧是因为愧疚与同情,把自已当狗,捡回家养。

    “不是,不是这样。”秦子尧连忙挥手:“你继续待在这里,康经武说不定还会来找你麻烦。”他低下头:“是我害了你。我得负责。”

    “你不用负责。过了今天,明日也是照旧。”小狗子仍是这样回答:“你家有活吗?”

    “我家总是缺人的。”秦子尧说道。

    小狗子没有更多的选择,他把所有家当都收拾好,连一块木屑也没落下。跟着秦子尧走了。路上,秦子尧问小狗子:“你都没问我那天为什么打你?”

    “不重要。”小狗子答。

    秦子尧还是说了。

    秦家是长安的富户,爷爷白手起家,建立了勤富织坊。到了父上这一代,已有千多名工人,衣食无忧就不用说了。然则富则富矣,作到头终究只是个富户,秦父说,有钱人斗不过有权人,要富且贵,才能长保久安。瞧瞧河南首富子德和尚,能做到这般家大业大,靠的全是身份护持。

    想攀上贵,那就从几条路着手。他希望儿子能够学武,接管一个小门派也好,或者领了职事,尤其能投入华山门下更好。这样人面更广,这才好保住家业。

    长安归华山派直接管辖,地方上的门派所掌握的权力不大。铁门帮康家前一任掌门康晓生出类拔萃,在华山担任要职,这一代掌门虽然资质平庸,家门有些破落,但当年的人面还在。康经武是掌门的儿子。秦家要攀附权贵,康家缺钱,两家就有了往来。秦父要秦子尧当康经武的玩伴,不要轻易得罪。

    然则秦子尧不喜欢康经武,康经武蛮横霸道,时常欺负秦子尧。那一天,康经武邀秦子尧出门,原来是带他逛窑子,上妓院,秦子尧年方十六,虽晓男女之事,仍是个雏。连忙拒绝,康经武开个难题,两人赌赛猜枚,输了就要听话,秦子尧输了,又拒绝上妓院,于是康经武随手指了个人。要秦子尧上去打他一巴掌。那人恰恰是刚从妓院走出的小狗子。

    秦子尧迫于无奈,只想着事后补偿,于是只好上前打了小狗子一巴掌,没想后来惹出这许多事,害得狗仔惨死,又让小狗子失了营生的勾当。

    他故事说完,也到了秦家,那是座四进院,气派不输给安春阁,秦子尧得意道:“我家漂亮吧!”

    小狗子没搭理他,秦子尧也觉得失态,唤来家丁开门,把他带到院子里一处凉亭,派人传了茶。秦子尧问小狗子道:“你会些什么?”

    小狗子回答:“洗衣服。”

    秦子尧摇头:“没有别的了吗?”

    小狗子反问:“你觉得我还学过什么?”

秦子尧又被他问住,见他身材瘦弱,年纪又小,力气活肯定也干不好。至于洗衣,家里自有洗衣妇。那些什么木工花草,他肯定一项也不会。不由得为难起来。两人坐在花园中许久不语,竟是相对无言。

    有什么是什么都不会,却能胜任的工作?秦子尧不由得苦恼起来。

    “哥!”一个声音传来,小狗子转头望去。一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走近。

    秦子尧忙起身恭敬喊了声:“爹!织锦!”

    秦父年约四十有馀,身形福泰,颊肉厚得像是垂贴着两块狗耳朵。他问秦子尧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叫织锦的小女孩脸上长着雀子斑,扎两条辫子,约莫十岁左右,手上拿了一袋肉夹馍正吃着,身材与父亲同样福泰,虽然年幼,腰围比哥哥还大了一圈不止,她看着小狗子,张大了眼睛,忍不住说道:“你好瘦。”

    小狗子确实瘦弱,他年纪小,还在长骨发肉,买衣服时故意买大了几寸。以便穿得久些,这件不合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挂上去似的,只要抖一抖,随时都能抖落。

    “织锦,礼貌些。”秦父喝叱了小女孩,走到小狗子面前一行礼,道:“犬子得罪阁下,稍后我命人送些银子与阁下,聊表歉意。”

    小狗子仍是摇摇头:“我不要。”他挑起行礼,对着秦子尧道:“你这里没活,我走了。”说完就要离开,秦子尧连忙拦住,他总算弄清楚这小子的想法,他不要赏钱,他只要工作。于是转过头道:“爹,秦家找不到一个活养人吗?”

    秦父皱起眉头道:“你留他在府里,康公子见着,不是惹麻烦?”

    秦子尧道:“府里这么大,躲不得吗?爹你老说仁心福报,把人家害得这么惨,你就没点意思,几两银子打发人家,这算什么仁心福报?”

    秦父似乎被他说动了,过了会,问:“你想让他干什么活?”

    “爹要我学武功,我缺个陪练的。”秦子尧道:“让他陪我练武!”

    秦父想了想,点头道:“行了,你好生练,要是练不起来,这孩子也不用留在府上了。”他知道儿子性格,用这少年威胁他,儿子定然加倍认真。

    秦子尧大喜,抓着小狗子的手道:“你跟我来!”

    “等等!”秦织锦快步追上,将手中那袋肉夹馍塞给小狗子:“多吃点,长肉。”

    秦子尧带着小狗子来到秦府的佣人房,指了一间小屋道:“以后你就住这!”

小狗子望了望屋里。很简单的一间小屋,有炕、有一张桌子,还有两张椅子。他将随身家当放下。

    “你不能再叫小狗子了。”秦子尧道:“你要留下来,就得有个本名,就算不说,起码给个姓。我才好叫你,我不叫你小狗子。”

    小狗子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了:“我姓方,叫方济。”

    秦子尧笑道:“行,以后就叫你方济,你陪我练武。”

    之后每日,秦子尧就来找他练武。让他拿根木棍陪秦子尧对打。就这活,每日陪练一个时辰,一个月有五钱银子,跟他在安春阁里挣的差不多,赢在有吃有住。

    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同情,秦子尧兄妹待他很好,秦子尧时常找他说话,有时练武,秦织锦会坐在旁边看。秦子尧常常拿些生活用品给他。但礼物无论大小,方济一律不收。每个月只收薪俸。这让秦子尧对他更加刮目相看。越加地想亲近他。只是这人实在难以亲近,有时秦子尧说了半天话,方济只回答了一声“嗯。”秦子尧也不以为意。

    秦子尧学的功夫很特别,是长短两把剑。运使非常困难。这套功夫叫“走龙蛇”,是华山嫡系的功夫。秦子尧对方济解释。

    走龙蛇是华山嫡系的绝学,华山门人都听过,但学的人不多,甚至连掌门都不会。因为这门剑法不仅变化繁琐。更要同时运使长短两把剑。不仅如此,又要忽快忽慢,一会长剑快,一会短剑快。

    武功这种东西,除了悟性,更讲究一种适性。且越是特殊的功夫,越是讲究适性。某甲练十年不成的功夫,某乙可能一年便有大成,可换了另一门武功,可能就是某乙十年不成,而某甲一年大成。

    走龙蛇极重适性,几乎每二十年才出一个传人,若是练的人一年无进展,便知无缘,三年无小成,即可放弃。所以华山门人练者众,但精者甚少。

    这一代会走龙蛇的人只有一个,名叫雷镇,武林上给的绰号叫闪电剑。论辈排序,是当今华山掌门的师兄。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但这人本事虽高,却是办事糊涂,贪杯好酒之人,所以又有个浑号叫雷打不动。意指这人办事讲一步动一步,才能平庸。一旦喝醉了,就雷打不动。因此上没领任何执事。

    五年前他开始收徒,凭着闪电剑的名气,招揽不少弟子,他虽学会了走龙蛇,华山其他武功却一点都不精。也就只能教这套功夫,入门学费每月二两。第一年最少一半学生无功而返。学生若是学会入门,往深入里教,每个月得十两学费。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至于真学会了走龙蛇的,至今一人也无。通常交了一年学费,学生们都摸摸鼻子,自认当了冤大头。

    不过一个月二两银子学费,多半也不是穷人家负担得起的。

    秦父倒不是觉得儿子天赋过人,所以送他去学这走龙蛇,实在是这功夫出自华山嫡系,一旦练成,就是华山门下,等于是混入九大家当中攀龙附凤,远比跟着一些不大不小的门派往来实在。

    不过秦子尧是不是学武的料不知道,但他确实不是学走龙蛇的料。眼看半年已过,还是不见长进,拿了两根长短木剑左曲右绕,险些把手给打结了。

    这一日方济来到凉亭,准备陪秦子尧练武,秦织锦就坐在凉亭中,望着眼前一盒玫瑰镜糕愁眉苦脸,方济素来少话。秦织锦瞧见他,忙招呼他过来坐。方济也就坐下。

    “你为什么话这么少?”秦织锦问。

    方济沉默良久,才回答:“没什么话好说。”

“吃镜糕?”秦织锦把玫瑰镜糕推到他面前。这对他来说是奢侈的食物。方济摇摇头,他连这个也不收。

    “这是姨娘给我的。她们说我年纪还小,要多吃些。逼着我吃。”秦织锦愁眉苦脸,道:“我好胖。再吃下去,以后丈夫会嫌弃。”

    “胖好!”方济回答。

    “胖那里好?”

    “肉多!”

    “肉多哪里好?”

    “能挨饿。”方济回答。

    秦织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那你吃,你胖点,我瘦点,这才好。”

    方济仍然摇头:“你给别人吃吧。”

    秦织锦噘嘴道:“奶奶、姨娘,一个个逼着我吃。不吃完不甘休,给下人吃,泄漏出去,我又要挨骂。还得吃双份。”

    对方济来说,这是不可理喻的抱怨。但他没有说出来。

    “你帮我保守秘密。”秦织锦嘻嘻笑着:“爹说谁都撬不开你这张嘴。”

    方济还是摇头,他真的非常难以说服。

    秦织锦只得道:“那你帮我拿去丢。我不知道丢哪,其他人信不过。”

    这对方济而言是另一种不可理喻。于是他拿起玫瑰糕吃了,秦织锦甩着辨子喜道:“这可好了。以后我吃不完的都给你。”

    方济还来不及拒绝,秦子尧便垂丧着头走入,秦织锦见哥哥丧气,问道:“哥,怎么夹着尾巴,又被欺负了?”

    康经武偶而会来秦家,秦子尧虽然厌恶,却又不好拒绝,只是他来时,会特意让方济回避,方济几乎足不出户。这大半年也没撞上。

不过秦子尧却不是为了这事烦恼。

    “学不下去了。”秦子尧道:“眼看都快一年了,我这走龙蛇只练成个打草惊蛇,我这一打,蛇都跑了,龙也不见了。”

    “学不会就算了。反正你也不爱学。”秦织锦显然不以为然。

    “那爹又要找我去学别的功夫。而且又要经常跟康经武往来。”

    秦父不止一次说过“富而不贵,取祸之道。”他们家的靠山不够,反而家境富裕,时常如坐针毡,进出都非常小心。

    方济拾起了他们练习用的木棍,道:“练习吧。”

    秦子尧知道他工作最是勤奋。虽无心思,也执了长短两根木剑练习。两人在亭中站定,秦子尧长剑劈下,短剑刺出。几招过后。方济道:“错了。”他接着道:“这一下是短剑先出。”

    方济竟然主动说话,还是纠正他功夫。秦子尧颇为讶异,这又想起方才确实使错招。于是重新再来,又过了几招,方济又喊停:“左脚往前些。”

    “方济今天说好多话。”织锦嘻嘻笑道:“哥你要认真点啊。”

    秦子尧也讶异道:“方济,你今天把一个月份的话全说了?”

    “你学不好,我没活干。”方济回答。

    秦子尧哈哈大笑,两人又继续练习,方济每每揪错都落在点子上,秦子尧讶异问道:“怎么你都会?”

    方济回答:“你练习前都有说过。”

    秦子尧与他过招前,确实都会跟他讲解今日学了什么,可他也记得太清楚了。于是问:“你记得这些招式?”

    方济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使得不对而已。”

    秦子尧心下起疑,将长短木剑递给他。道:“你演示看看!”

    方济接过长短剑,学着秦子尧用过的走龙蛇,一招招使将出来,这一使下去,秦子尧不由得目瞪口呆。方济虽然招式不全,常有错漏,但行云流水,长短剑同使,丝毫不见扭捏。尤其招式转换间,如羚羊挂角。无一分窒碍迟滞,自已学了快一年,用起来远远不如他得心应手。

    “行了!”秦子尧忙抓住他手臂,还险些被长剑敲到头:“你跟我去见爹!”

秦子尧说服父亲让方济跟自已去学走龙蛇。他的理由是,方济学会了,对内可以当保镖护院,对外,说不定也能跟华山攀亲带故。

    对秦父而言,方济是个外人,来到家中也只有半年。而且性子古怪,照儿子的说法,他连自已亲养的狗也能吃掉,可见是个薄幸的人。冷情者必寡恩。原本想要拒绝,秦子尧却说,方济不是薄幸,是务实,他不收分外之财,是节欲。若是供他学艺,最糟也不会是恩将仇报。而且他学会了,还能教自已。

    秦父最终答应了,二两银子一个月,他付得起。

    方济原本想拒绝,但秦子尧说:“这也是你的活。学会了教我,也是陪练。”

    于是方济去了。

    而他确实是走龙蛇的天选之人。甚至连雷镇都讶异他的资质。即便没学过一天功夫,不到三个月,他已经追上了其他入门一年弟子的进度。

    “你得多吃点,才有力气!”秦织锦把所有吃不完的剩菜全藏起来塞进他房间。虽然如此,她依然没有瘦下来,顶多只是没有更胖而已。有些人,注定就是瘦不了。

    或许是吃得好了,方济开始长高,比他刚来秦府时又高了五寸。不再是瘦弱矮小的男子。第二年又高了三寸。

    秦子尧练了一年多,勉强算是入了门,最近几个月进步神速,秦父也觉得是方济的功劳。还提高他的月俸到八钱。但等到第二年,秦父便不想再为他付学费,秦子尧苦苦哀求,秦父要方济签卖身契,在秦家为奴二十年,否则需归还学费。

    难得的,方济没有多说什么就答应了。秦父也算爽快。将他俸银也调到了一两。这对孤家寡人的他而言。完全足以维持生活开销。

    秦子尧此后没有进步,他非但不是学走龙蛇的料,甚至也不是练武的料。方济虽然进展比他快,回家时也是陪他练习,只是更像个老师了。

    又过了两年,秦家的生意渐差,他们原无独门技术,靠的是价廉物美,薄利多销。这年陕西收成欠佳,桑麻涨价,蚀了本金。加上与权贵往来,开使了不少银子。秦子尧要帮父亲分忧照顾生意。索性就放弃学武。省下一笔。

    方济已经把走龙蛇的入门学全了,雷镇说要学下去就要学精要,一个月要十两银子。这是天价,方济不可能拿出来。于是就要放弃。那天夜里,秦子尧来找他。

    “你想学走龙蛇吗?”秦子尧问他。

    方济想了想,点点头。

    “你平常都没什么主意。”秦子尧问:“怎么突然想学武了?”

    “有一技之长。找活容易。”方济回答,这答案完全是他的性格。秦子尧笑了。

“这笔钱太大,爹不会答应,我这些年攒了私房钱。也就这些。”他拿出八十两的银票:“你尽管学。剩下的钱我再想办法。”

    方济默然片刻,他弯下腰,从炕下摸出一个包裹,里头全是散碎银子,足足有一大包。

    “我还有这些。”

    秦子尧掂了掂,约末有五十两,挢舌不下。问道:“你这几年都没花钱吗?”

    “这里有吃有睡,不用花钱。”方济这样回答,经过这几年相处,方济的话总算多些。不再是问十答一的性子。

    秦子尧简直怀疑他做佣人都能发家致富。

    又过了一年,方济已经十八,某日他回到秦府,看见秦织锦趴在凉亭的桌上大哭。秦子尧抚背安慰。

    “爹把妹子许配给康经武。”秦子尧说道。

    秦家希望有权贵照顾,而康家缺钱。这样的联姻能各取所需,并不奇怪,秦子尧也早预料到了。

    “他每次见我都嫌我胖,嫌我丑!说窑子里的倒屎丫鬟都比我好看。”秦锦织拉着方济袖子大哭:“你去帮我杀了他。这样我就不用嫁了。”

    “别胡说!”秦子尧斥责妹妹。

    “这是活吗?”方济问。

    秦家兄妹都是一愣。秦子尧忙道:“别当真了,妹子胡闹呢。”

    方济沉思片刻,点点头。道:“你以后别把吃的放我房里。你吃胖了,他嫌弃你,就不会娶你了。”

    方济这句话对秦家兄妹来说,真是长得不可思议。或许三五年才能听到一次。

    这一年冬天,秦父某日走出屋外,忽地发了风症。全身瘫痪,照料了几个月,白使许多银子,最终也没救回来。秦子尧兄妹哭得昏天暗地。方济只是上炷香就没再说话。

    这几年秦家照顾方济吃、穿、住,让他学武,还给他薪俸。见他眼泪也没有一滴,仆人们都感叹主子养了头白眼狼。方济明明听到,但也没有辩驳。

    虽然秦家日渐衰败,秦子尧还是付了方济这年的学费。雷镇告诉方济,再一年,他走龙蛇定然大成。但自已还有一套武功可以教他,那就是“龙蛇变”。其他学生都无用,雷镇打算辞退所有的学生。带方济回汉中老家栽培。

“你跟秦子尧讲。”方济回答:“我没钱。”

    “五百两。”雷镇当真找上秦子尧,他道:“我这还是吃了大亏。我在长安开学堂,挣不止这个数。”

    这是实话,想学这武功的人多了去。每月二两银子,十个人一年都有两百四十两收入。雷镇是真想教好这个徒弟。

    秦子尧一咬牙,卖光家中古玩字画,付了这笔钱。让雷镇带走方济。这一去,就杳无音讯。

    有人问秦子尧,到底为什么要对方济这么好?

    “我看古书,看到管鲍之交。我不佩服管仲,最佩服鲍叔牙。”秦子尧说:“他若能有本事,我就是鲍叔牙。”

    “他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能比管仲?”众人都笑秦子尧痴,为了个外人几乎败光家产,也有人知道方济来历,说他是帮妓女洗月布的,众人更是看不起。连秦家的仆人都说,方济被老爷这样照顾,不仅从来没道谢,平时也是摆着张脸,没半点感激模样。就算学成了,也不会回秦家。

    方济到了雷镇的汉中老家,这才知道龙蛇变连雷镇都没学好。雷镇引他入门,两人照着剑谱不断拆招、练习,琢磨细微变化。

    这一晃眼,三年过去了。雷镇对方济说:“我没什么好教你了。不过有件事要提醒你。你没杀过人,没真跟人动过武。真杀人时你会怕,胆气还得磨磨。”

    方济点点头,也没拜别师恩——师恩都是银两折抵的。回到长安去。

    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回到长安,自然是回秦家,他敲门,没人回应。又敲了许久,开门的是秦家的老仆,一见到他,大哭道:“你这时候回来干嘛?”

    “找活!”方继几乎没有想过就回答了。他直接进门。与其问,不如直接看。

    秦府真的衰败了,疏于保养的庭园杂草丛生,屋里的字画摆设全没了,连桌椅都打上了补丁。

    他在大厅看到秦子尧支着脸,眼眶含泪。

    该不该说:“我回来了?”他在想。

    秦子尧看到他,又惊又喜,抓着他双臂喊道:“你回来了?”话说完,眼泪直下。

    “发生什么事?”他问。

原来方济离开后,秦子尧支撑着生意大不如前的勤富织坊,他不是善于钻营的人,每年都是亏损,于是缩减开支。把家里的仆人丫鬟遣去大半,但他性格温厚,每个离开的都给了一笔不小的安家费。这一开销,又把家产散去大半。

    又过了两年,秦子尧二十三岁那年冬天,华山发生了大事,汾阳夜袭,华山在太原一带的势力被一夜拔除,消息传来,风声鹤唳,长安一夜数惊,谣言四起。有说掌门下令要挥兵入太原,也有人说少林在边关布置重兵,准备开战。织厂有工人闹事,抢夺织物逃难。又破坏了工具。这无疑雪上加霜。秦子尧告上门派,这正当华山多事之时,谁有空理他?

    秦子尧只得关闭织厂。守着秦家大院安分度日。秦家是彻底破败了。秦子尧深自懊恼,都说富不过三代,自已真守不住这家业。或许真如父亲说的,如果秦家能结交权贵,今天不至于破败如此。

    然而他们想结交的权贵不仅没帮上忙,反而倒打一耙,秦子尧早到了成婚的年纪,只因父丧耽搁,守孝期满后正要物色一个媳妇,康经武先拿着婚书来求娶秦织锦,还索要一千两的聘银。

    “少一文,等你妹子过门,我就弄死她。”康经武这是直白的恐吓。吓得秦织锦不敢出房门见他。

    秦子尧怒不可遏:“康经武,我们往来十年,你就这样对我妹子?”

    “你爹也是看上我家的门第。”康经武冷笑:“不够一千两,你妹活不到二十。婚书在这,你想赖也赖不了。”

    显然,康经武是打算趁着秦家还有三斤钉,榨出最后的油水,只怕时间晚了,秦家真的一文不值。就算要打官司,康家的关系比他家好太多。白纸黑字的婚书,抵赖不得。

    “我把家当都卖了,才凑足一千两。只求取回婚书。我这妹子不嫁他了。”秦子尧道:“没想他坚决要娶织锦。”

    秦子尧明白,这是摆明的要持续勒索。

    “织锦不想受苦,昨晚里刚才在房里上吊。好不容易才救下。现在在房间歇着。”秦子尧道:“你去看看她。”

    方济去看了秦织锦,她还真听话,这三年吃胖了不少。秦织锦脸色苍白,看到方济,不停哭喊抱怨。方济坐在她床边一语未发。秦织锦又怨他不说话,好似不关心自已,是头白眼狼。方济只好问了一句:“要喝水吗?”

    秦织锦知道他性格,被这句话逗笑了。

    等秦织锦睡着了。秦子尧又把方济叫到大厅去。

    “你一向都不爱说话。但你肯回来,可见还看重我这朋友。”秦子尧把一叠银票放在面前:“我把妹子交付给你。你带她逃走。女子私奔,这事追究不到我头上。康经武拿我没办法。”

    “你不是我朋友。”方济回答,秦子尧没想他会这样说。不由得一愣,这些年他从不把方济当作下人使唤,又悉心栽培。难道真如父亲说的,冷情者必寡恩?

    “该干活了。”方济站起身道。

    第二天晚上,康经武带着五个护院又来秦家勒索,等他们一进门,老仆就把门掩上。

康经武一走进大厅,就看见方济腰里悬着一对长短剑。又听到门外老仆敲锣打鼓,秦子尧大声喊叫:“有强盗!有强盗!”康经武脸色大变,他没认出方济,喝问,你想干嘛?

    方济没有回话,抢上一步,长短剑齐出,一名保镖忙拔刀抵挡。刀子刚格挡住扫把,就感受到腰间一阵冰凉。

    康经武毕竟是门派弟子,也是学过武的,忙抽剑自保,仓皇后退。方济杀了一人,两边护卫挥刀砍来,他身子一矮,一个回身避开,长剑顺势劈中一人脖子,短剑刺入另一人腰间。

    他第一次杀人,心底却全无任何悸动。平静得就像是干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似的。

    剩下的三人都在逃,他抢上前去,长剑刺入一名护卫后心。短剑扎入最后一名护卫腰间。追上康经武,康经武挥剑反击,方济连续两个回身,闪到他身侧,长剑刺出,康经武才刚避开。腹部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方济已经将脸贴上,靠得很近。

    “你……你是……”康经武认出他来,颤声道。

    方济抽出短剑,康经武倒下。大厅,庭院,躺着六具尸体,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样。”方济想着。

    这事闹得极大,长安城闹市有强盗杀人。而且是铁门帮的公子被杀。华山自要抓人。方济也没反抗,与秦子尧一起被带到了刑堂衙门。由长安刑堂堂主亲自审理此案。

    刑堂堂主是个年约四十几的中年人,在公堂右侧,坐着一名年约三十左右的青年,头戴远游冠,穿一身黑袍。脸若寒霜。两人都不认得他。

    “我是秦家护院。”方济的辩解很简单:“他们很凶,黑夜闯入大厅,我正在那守卫。以为是盗匪。”

    “也不听他们解释?”刑堂责问。

    “他们撒腿就跑。”方济摇头:“我来不及听就全死光了。”

    秦子尧替方济辩解,说是康经武与方济有怨,误以为寻仇,所以转身就逃,自已当时不在场,方济出手太快,来不及辩解就全杀光了。

    “能这么快?”刑堂怒吼:“连辩解都来不及?分明胡说!”

    “就这么快!”秦子尧肯定的回答。

“能这么快。就判你误杀。”坐在一旁的黑袍青年说话。刑堂堂主忙恭敬起身:“三公子。”

    秦子尧吃了一惊,原来这人就是现今严家掌门的三子——严非锡。

    “给他两柄木剑,找六个守卫过来。”严非锡下令。语气不容质疑。

    ※

    方济最后被判误杀,考虑到康经武夜入人家,虽不是无故,但造成意外,又减罪一等。方济被判黥面,杖四十,监两年,可抵罚金。秦子尧纵仆行凶,杖二十,都可金赎。康家告冤,仍维持原判。

    方济问了赎金的价格,只回了一句:“太贵。”

    秦子尧明白,这是方济考虑到秦家已经破败,再付这笔赎金,除了大院子外所剩无几。于是说他不在,康家必然报复,他才接受赎刑。但仍受黥面跟杖刑。

    方济受黥那天,严非锡也来了。

    “若不是我,你不会只有这点罪。”

    方济没有理他。

    “你学了走龙蛇,也算是华山的旁系。”严非锡道:“帮我,怎样?”

    汾阳夜袭,让华山知道自已的实力不足以抗衡少林,他们正要广收人才。

    “我有活了。”方济回答:“我还欠秦家十五年。”

    “小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严非锡身后的刑堂堂主怒斥。严非锡挥手阻止他:“我可以跟秦家赎你,还你自由。”

    “你手下最多领多少?”他问。

    “三十两。”严非锡回答。

    “一年三百六十两。十五年,五千四百两。”方济回答:“这是我的赎身价。”

    所有人都鼓噪起来,严非锡脸上也抽动了一下:“你值这个价?”

“可以试试。”方济回答。

    方济回来时,嘴上刺了一条龙,鲜艳的龙,像是被他一口咬断似的。他说,这是严非锡下的令,他不想用一个有黥面的手下,又不想违背律法。于是把字刺在脸颊上,又用龙形刺青掩盖住。

    接着严非锡付了五千四百两给秦子尧,替方济赎身。秦子尧想都没想到的巨款。

    方济改了名字,叫方敬酒,秦子尧问为什么。方济只回答:“我不喜欢以前的名字。”至于为什么叫方敬酒。

    “我想改名时听到那句话。”方济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又问:“还是你觉得叫方罚酒好听?”

    这是这几年来,方济第一次问他意见。秦子尧眼眶又红了。

    勤富织坊重又开张,秦父想要“富且贵”的愿望终于成真。秦子尧在陕西的商道上人脉通达。

    毕竟他是华山大将“斩龙剑”方敬酒的大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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