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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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语气有些不耐,可看在对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份上,还是强忍了下去。

    “你不是要报答我吗?现在我的要求就是让你教这位女士念书,有问题吗?”蕴青坦然道。

    怜青讶然,尚未反应过来,那边的青年已经一口答应。

    “好,没问题。”青年爽快道,“还有,我欠你一句道歉,我不该骂你是资本家小姐,你也可以骂我一顿出气。”

    蕴青差点笑出声:“幼不幼稚?我救你命可不是为了一句道歉,你只需要尽心尽力教我的朋友,我自然原谅你。”

    “你没有上过学?”青年很快进入教书的状态,开始盘问自己的学生。

    对于自己突然多了个老师,怜青虽然惊讶,但接受良好。

    她感觉得到,这是蕴青特意为自己准备的礼物。

    “……没有,我们老家没有正经学校。”怜青并不隐瞒,认真答道。

    青年没有轻视的意思,他用笔写写画画片刻,拍板道:“那就当你是启蒙的孩子,咱们从头学。”

    随着课本翻开,青年开始讲授,全然没有方才的不耐。

    在怜青学念英文字母的时候,蕴青悄悄退了出去。

    她们借买东西的名头出门,逗留这么久,总要想个借口遮掩。

更何况,学习并非一日之功,而在于日积月累,所以蕴青决定让文舒窈帮忙打掩护,好让怜青时不时能出门。

    作为没有基础的学生,怜青心中忐忑,生怕自己愚笨学不会。可是青年倒颇有些授课的本事,将枯燥的内容讲得绘声绘色。怜青一时听入迷,甚至忘记了时间,直到窗外夕阳斜照,落在她的眼睫,这才唤醒沉浸于书本中的灵魂。

    青年看了看怀表,收好课本:“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回去记得将字母背一背,回头我要考你的。”

    怜青小学生似的点头:“好的,……先生。”

    青年一愣,似乎才想起忘了自我介绍:“额,我叫季维,季节的季,维新的维。你别叫我先生,我也只是个学生,恰好能教你罢了,真论起来可算不得什么。”

    怜青笑道:“论语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在别处是学生,可在我这里,你既教我念书,我自然不管旁的,只尊你为老师就是。季老师,你说是吗?”

    季维哑然,摸摸头道:“咳,说起来,我也只能教你外文和数理,国文方面你比我更精通。”

    怜青摇头:“季老师这话说岔了,我光会背些陈腐诗文,于这世道而言实在无用。”

    “你这话才是大错特错。”季维突然语气一肃,认真道,“我要纠正你的观念。”

    “从前年少气盛的时候,我也有过同你一样的想法。国家积贫积弱,饱受外敌摧残,连带着咱们中国人在自家的地盘上都活得窝囊,活得抬不起头。谁都想挺直了脊梁做人,我们拼了命地学洋人,就是想师夷长技以制夷。”

    “可是赶超并非一时之功,它不在朝夕,也不在某一个人,它需要千万人乃至整个民族前仆后继才能托起一颗微小的火种,至于这颗火种究竟会不会重燃,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看不到。”季维摘下眼镜擦了擦,说道,“外文是学习进步的桥梁,天文数理科学是强健国家体魄的血肉,它们固然不可或缺,可国文却是我华夏的魂,是支撑整个民族的根骨。此后数百年,科学技术会不断往前发展,五千年中华文明却是永恒的沉淀。”

    “看见外面那颗柳树了吗?”季维突然指了指窗外,“那原是一株枯木,文老师费了许多心思培育它,这才救活。”

    怜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微风吹拂翠绿的枝芽,夕阳映照出粼粼碧色,一派生机盎然,全然看不出从前的破败。

    “柳树坚韧,任凭风雨摧残,只要一息尚存,便能重焕生机。而我们的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季维看向窗外,年轻的脸上满是意气,“真正奴役一个民族是摧毁其文化,列强今日欺我贫弱,可是,除非他们杀尽我华夏百姓,否则只要有一个人血未流干,文化就不会死,灵魂永不灭,待到来年春风吹绿柳树枝芽,我中华民族便永远存续。”

    短短一席话,却叫怜青愣了许久。

    原来她以为百无一用的东西,是如此的宝贵。

    兴许是气氛陷入短暂的凝滞,季维顿了顿,突然笑道,“嗨,别皱眉了,跟你聊点别的。”

怜青轻笑:“聊什么?”

    “那就说说我的名字吧。”季维想了想,说道:“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维新二字,是他未完成的愿景,直到他闭眼也没看见我泱泱华夏的新天地。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一定可以的!”怜青抢先道,“你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季维乐了,脸上终于显露出青年人的俏皮:“哈哈哈开玩笑的!我是想说,假使我足够幸运,那我一定告诉我的子孙后代,等我死了多帮我烧纸,求求老天爷,让我来世再做个中国人。”

    怜青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

    见她笑出声,季维才耸耸肩道:“拖了这么久的堂,记得给我加课时费啊!走了!”

    “嗯!要多少?我现在就给你!”怜青忙不迭找钱袋,四处寻不到,这才想起出门没带钱,闹了个大红脸。

    再抬头,青年已经走远,他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夕阳拉长他的背影,柔和了万物,唯有那副脊梁从不曾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