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蚱蜢二十花辞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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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必须要好词,还有!”夜昙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不能像闻人写的那种哦!”

    “算了,我自己写!”她还是有点信不过他的文墨。

    “就写……嗯……离光氏小公主夜昙,貌美德贤,端庄持重,有拔山超海之能,盖经天纬地之才”,她搜肠刮肚,将自己肚里那点墨水全部倒出来,然后山呼海啸一顿乱吹。

    “立身行己,无愧夙心。有道无时,其年不永。”

    “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夜昙想了想,考虑到少典空心是个爱哭鬼,还是没把这几句添上。

    “……”少典有琴早已没有了嘲笑她自撰墓志的心情。

    “还有,还有……”

    说着说着,她就感觉有点困了。

    “有空的话,你记得调查一下……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干的!

    “然后帮我报仇,再把结果烧给我。还有!再给我烧点好看的话本。我不挑的,你就随便烧几本新出的就行……但是不能断哦!”断了的话她还不得难受死!

    “别说了……”少典有琴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昙儿,你不会有事的!”他只是反复说着这句话。

    就算是山穷水绝,他亦不愿放弃。

    “哎呀,你别不让人讲话呀!明明就知道人家最喜欢讲话的”,她话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恶煞吗,遗言都不让人家讲完的?”

    “你也别太难过了……”

    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能决定,不是吗?

    说着,夜昙又指了指自己胸口,“给你……”

    随后,她的手便无力地垂下。

    神君伸手,从她衣襟之中摸出那只草蚱蜢。

    “你要好好保管哦~”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姐姐、慢慢、胡荽,还有她自己。

    她们都回不来了。

    “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像是怕他不明白自己的用心,夜昙又多嘴了几句,“你们这些……神仙……是不会……明白的。”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是人。

    大椿,彭祖,以久特闻,是为神。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那会她偷听夫子上课的时候就听到这几句,然后就被嬷嬷发现,陷入了新一轮的你追我赶,后面的课文都没来得及听全。

    最后还是青葵告诉自己后面的话。

    “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

    生死这样的大事,亦不能让庄周发生改变。

    玄商君,你是神啊,比个凡人总要厉害许多吧?

    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少典空心,之后……你也要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你会伤心多久。

    你可能是因为能力太强,活得太久,才会痛苦。

    你要是人的话,痛苦一阵子也就好了,就会全忘了的。

    “……”他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铁了心要抛下自己,铁了心要让自己做那个千古伤心人。

“还有……”

    “……什么……”少典有琴将怀里的人紧了紧,低头侧耳。

    “还有……对不起啊。”骗了你,又抛下你。

    “要是你没事可干,就帮我找找青葵的转世好了。找到了以后,你一定要把她照顾得好好的。”他本就该是她姐夫嘛!

    夜昙已经给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反正你爹也不会来找你,你别回天界了,大可以尽情偷懒,到处游玩嘛~”

    “如果你碰到比我还要聪明可爱的女子……”就比如她姐姐~

    “那你就和她在一起好了。”虽然比她还可爱的,可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但……你就……别来……找我啊……”

    大概率也是找不到的,又何必费这一番辛苦。

    就像她找神识什么的,真的很累的哎!

    “……”这要求他答应不了,只能沉默。

    “还有啊……”此时,夜昙的声音已轻若蚊蝇。

    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这一生,苦的时候多,她有点不想玩了。

    “还有……什么?”少典有琴将脸贴着夜昙的面颊。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的——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不行!西南风不行!他们神仙都喝西北风的。

    “来世……我想当西北风。”

    最后,她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感觉好像有水滴在自己脸上。

    ————————

    “不要走!”

    可是,就算他说上一万遍,她也不肯听。

    怀中之人再次化作紫色流光,四散于空中,若白日焰火。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

    昙花一现,固明媚鲜妍,又能几时?

    是花,终归是要落的。

    却如何又能无痕呢?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离光夜昙……”

    少典有琴有些怔楞地看着那花瓣状的荧光再次于眼前消失。

    “你这个骗子。”他喃喃自语道。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明明就说好此生都不分开的,最后她竟是连来世都要斩断。

但,她认定的事情,他根本就阻止不了。

    少典有琴闭上了眼,任由泪水滑落。

    ——————————

    少典有琴就这样枯坐在石屋中,也不知道自那之后,究竟过了几天。

    过几天……也都无所谓了。

    她消失了,再不会有人来寻他了。

    石屋黑漆漆的地面就如同一张黑色的锈铁面具一般,似要将所有的活物与生气都吞噬殆尽。

    此间事已了,不如归去。

    可是他的归途……又在哪里呢?

    这里究竟是不是过去呢?

    不是的。

    那紫衣人一定是骗子!

    这里不会是过去,只是一个残缺的,恐怖的世界。

    所以无天界,也无酆都。

    无有归途,无有去路。

    这也许就是昙儿的情劫呢?

    这一定是劫数没错!他们都是来陪她历劫的不是吗?

少典有琴必须这么想,才不至于绝望。

    可昙儿已经……为什么自己还被困在此处呢?

    那是不是就像先前的诛仙阵一般,等自己出去了,才能见到她?

    自己必须要赶紧解阵,赶紧离开。

    神君原是期望,找出进来之前的那个池子,眼前的这一切就会有转机。

    就算……就算不是情劫,这里的一切,也许都是自己进了那个池子之后的幻觉。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的……只要地脉紫芝还在,就算是死人,他也能复活。

    这一点希望支撑着他。

    然而很快,少典有琴便发现,自己依旧与之前一样,不能突破空间中那莫须有的封印或是结界,也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昙儿……你去了何处呢?

    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你能不能别走?

    别留下我一个人。

    我……究竟该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呢?

    ——————————

    村东的山道上,有一抹白色人影,映着斜阳,正缓缓移动着。

    少典有琴漫无目的地行在古道之上。

    沿途,他遇到块墓地,便暂停了脚步。

几十处墓碑,想来是月窝村的坟地,亦或是古时之冢。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看了会。

    日月风化,那墓地中的墓碑大部分已然斑驳不堪,什么字也看不清了。

    除了一块。

    他隐约能看到那墓碑上有题诗——

    自来此村住,不觉风光好。

    花少莺亦稀,年年春暗老。

    月窝村……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应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它了。

    少典有琴又回头望了望来时路,再看不见一点村落的影子。

    但见荒田草。

    他迈开脚步,又沿着牛羊道向山上走去。

    原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神识和她看过的夕阳。

    此时此刻,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日在西峰,叠翠萦残雪。

    什么时候下的雪?他一点印象也无。

    当日苦争春。

……昔时人已没。

    神君只觉,此情此景,让他情何以堪。

    ——————————

    少典有琴再度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然身在石屋。

    天也已经全然暗下来。

    他缓缓推开屋门,在夜昙躺过的床上默默坐下来。

    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做。

    也确实是什么都做不了。

    “大哥哥!”是夜,大门洞开的石屋外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童音。

    来者原是小明。

    “大哥哥,你怎么了?”见神君并不回答,小明便直接跑了进来,“你生病了吗?”

    “……小明,我无事”,少典有琴看向小明的目光带着一丝复杂。

    这孩子对他而言,是特殊的。

    从前,只有他一个人对辣目好,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明离火烧他,看着他葬身火海。

    他于自己,是温暖,也是永远的亏欠。

    但是……这一次,他也还是一样没能救他。

    他又死了。

    他们都死了。

“好冷啊!”小明搓了搓自己的手。

    “你等等。”神君这才注意到,石屋外已有积雪。

    他转过身去,捏诀点火。

    “怎么样,暖和些了吗?”山火被扑灭之后,月窝村的村民们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活着。

    就像之前的死灵能活着一样。只要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就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他多么希望他的昙儿也能如此啊……

    “大哥哥”,小明很是热情地过来拉他的手,“我听村民们说,今晚有集市,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少典有琴盯着小明看了一会儿。

    他其实什么也不想做。

    “……好。”

    终是不忍拒绝他。

    ——————————

    少典有琴牵着小明的手,来到月窝村及临近几个村子常去的赶集之所。

    夜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点亮的灯笼懒洋洋地飘飞,落在屋顶、马背、肩膀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

    他本就穿着白衣,此刻更是周身雪白。

    玄商神君像是一个幽灵一般,行走在人声喧闹的集市中。

    一路上都灯火通明的,几乎亮得不像个雪夜。

那点点灯火,映在神君眼中,却若走马灯一般。

    昙儿……

    他们也一样逛过许多集市。

    “大哥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竟是连小明都看出自己不对劲了吗?

    “不如我们去吃个晚饭吧?”为了遮掩自己的异样,少典有琴提议道。

    等吃完了饭,就回去。

    待小明填饱肚子后,他带着孩子走出小饭馆。

    “小明,不如今夜就逛到这里吧?”少典有琴低头摸了摸小明的脑袋。

    “我们回去,好吗?”

    “好的大哥哥。”小明倒是没有异议。

    夜本来就已经深了。

    “啊——”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大哥哥,我突然想起来我娘交待了,要我去打半斤油带回去的!”他光顾着玩,竟忘了正事。

    其实小明本来就是害怕一个人来集市,才特地去找少典有琴的。

    “大哥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你……”还没等神君说出“小心”二字,小明撒丫子便跑。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少典有琴便在饭馆门前的连廊上坐着等小明。

    他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全无平日仪态。

    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飘鹅毛大雪。

    此时,即便有一个大雪堆倾倒在他的身上,他大概也会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把身上的雪抖掉。

    少典有琴盯着门前道路出神。

    有一头牛,此时正由远及近。

    却不见归家的农人。

    神奇的是,那同样是一身白的小牛,走到他跟前,突然不走了。

    只是冲着他哞哞直叫。

    神君低头一看。

    大概是门前有些食客丢弃的菜蔬勾了它的魂吧。

    于是,神君直勾勾盯着的对象,就从黑漆漆的道路变成了白惨惨的牛。

    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那瘦骨棱棱的身架,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

    和天界的牛,自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神牛有灵性。

    不知这牛如何。

    它多半也是有些心思的吧?

它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旋涡当中来。

    神君用手捏了个诀,往那牛身上一指。

    他不会不想心事。

    他已经停在那个地方很久了。

    一动不动的。

    要让别人听到自己的痛苦吗?

    小明不懂。

    路人、客人们都不懂。

    饭馆里都是客人的嬉笑。

    集市里都是喧嚣的吆喝声。

    那光影太浓,刺了他的眼。

    就算自己给这牛开了灵智,它又能知道什么呢?

    神君觉得,即使有人能懂,他能向别人诉说……

    那也没有用了。

    他只能听凭苦恼来折磨。

    可是今天还没过完……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疼。

    ……他有些受不住了。

————————

    石屋。

    “大哥哥——”

    “你慢点跑”,自从自己带小明去了一趟集市后,他便时常来石屋找自己玩。

    “你娘呢?”她不是最不愿他来找自己的吗?

    “出去砍柴了”,小明掏了掏怀里,“大哥哥,你看!”说着,他将手中的一个卷轴递了出去,“昨日有庙会,娘带我去了玄商神君庙烧香。这是我在偏殿的佛堂里发现的。”那卷轴金灿灿的,一看就像个宝贝,于是他便趁机拿了来。但打开来,上面的字他却是一个都不认识。

    “大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呀?”

    “……”神君本来想让小明把偷拿的东西放回去,但听说是从自己的神庙拿的,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来。

    偏殿……

    等等,那不是之前自己和昙儿打扫的那个偏殿吗?

    少典有琴将卷轴展开来细看。

    只见卷上全是梵文。

    咦?这是……

    他好歹是在角落里发现了首用汉字写的诗——

    水向石边流出冷。

    这看上去好像是个偈子。

    石边之水……

山涛?

    那卷轴最后面还有一副画。

    画的一株枯木。

    看起来……很像是那株神秘枯木。

    “大哥哥……大姐姐呢?”站在一旁的小明多日不见夜昙的踪影,早就想问了。

    “之前我们还一起去过那个大木头那里呢!”而且,他觉得那木头和那卷轴上的很像呢。

    “……”小明忽然提起了夜昙,少典有琴的心又抽了几下。

    可他总不能在个孩子面前失态。

    神君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心神。他看向小明,“想不想再去看看?”

    昙儿之前说过,想要看看冬天的枯木。

    “好啊好啊!”一听有的玩,小明当然兴奋。

    恍若有感应一般,等他们出了石屋,天空便又开始簌簌飘雪。

    “小明,你等一下。”

    少典有琴止住了脚步,转身想回屋子拿斗笠。

    石屋背靠着月窝山,恍若有灵,窗如眼窝,眉目深深。

    天地之间,雪花簌簌而落。

    积雪白了它的头发。

    少典有琴伸出手去,接到的不是一捧落雪,而是冰水。

水沿着指缝滴落。

    石屋、石桌、石床,仍在。

    凭窗眺望的人,却已不在。

    神君收回手,只觉寒意如针,刺得他眼眶微热。

    雪越下越大。

    低矮的屋檐下,垂挂着长长的冰棱。天色更加灰暗。

    旧地,旧物,故人安在?

    “大哥哥?”小明有些疑惑。

    少典有琴这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马上来。”

    回忆抖落,风雪加身。

    神君取了蓑衣斗笠,将小明安置好,带他来到了枯木之畔。

    积雪压满了枯枝。

    世界好像陷入了纯白之中。

    昙儿,下雪了。

    你看到了吗?

    “大哥哥,你怎么了啊?”小明歪头看向神君。

他又在走神了。

    他的眼神……看上去相当的悲伤。

    “这树就是画上那棵对吧?”

    “啊……”神君回过神来,“等我再看一下。”

    他自怀中取出卷轴,开始对比。

    突然间,卷轴开始散出金光来。

    包括那副图,也金光一片。

    眨眼间,金光冲出图画,化作一条锁链,缭绕在二人身前那株枯木粗壮的树干之上,随后又隐匿不见了。

    刚才那是什么?!

    不仅小明惊讶,神君也一样惊讶。

    这卷轴……

    果然和这木头是有关联的!

    这一定就是他要的转机!

    神君激动起来。他抬头看向枯木。

    金光……

    金克木。

    但这金光没有对木头造成任何伤害。

    所以……木克金?

说起来,火亦克木。

    但到这里,就变成了木能克火。

    对了,是反转!

    这枯木,是株五行属性反转之树!

    他们来时,是透过了木边之水。

    现在却无水。

    何处有水呢?

    “水向石边流出冷……”

    石边之水,石边有水……

    可月窝村的石边只有火。

    火!

    或也能反转为水!!

    神君茅塞顿开。

    “大哥哥?”小明好奇地看着少典有琴的脸色变了又变,“你怎么了啊?”

    他好像一下活过来似的。

    “小明,你过来。”少典有琴牵住小明的手,确保他不会乱跑,另一手便开始冲着那木放出一缕南明离火。

    那南明离火渐渐烧到了枯木周围。

神君等了一会儿。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看到,那火居然真的幻化成了清气!

    清气源源不断地积聚,最终围着枯木的根须,飘浮着。

    神君用手一指。

    那清气便沉积为水。

    正是那日他于池边看到的清气水!

    果然,五行相反,火就是水。

    南明离火又是天界神火,故而直接化为了清气。

    “哇!”见状,小明拍了好几下手,“真的好神奇啊!”

    “是戏法。”神君摸摸他脑袋。

    若是昙儿在的话,她也一定会惊讶的吧?

    然后跑来跑去,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能不能教她。

    想到夜昙,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又眷恋的笑意。

    “小明”,神君蹲下身,平视着这个曾是自己唯一朋友的孩子,“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去哪里呀?”又有地方可以玩了吗?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夜昙当初对辣目说的那样。

    谁说死灵一定没有未来的。

    等他出去,一定要跟昙儿说。

    “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听说能去村外面玩,小明自然是眉开眼笑的。

“好。”神君拂了拂袖子。

    一道蓝光闪过,小明的身形便消失了。

    神君亦化作一道蓝光,向清气池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