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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好梦,好久都没有做到这样的好梦了。易青娥梦见,她回九岩沟了。她放了一群羊,有几百只,不,是几千只。一沟两岸都是羊,全都是她家的羊。她数啊数,越数越多,咋都数不清。羊把她包围着。开始,她的脚是站在地上的,后来,羊就把她抬起来了。她在羊身上躺着,滚着,好柔软、好暖和的。后来,不知咋的,她也变成了一只羊。所有的羊,都围着她这只羊转。她说到东山上吃草,就都朝东山上走。她说到西山上吃草,就都朝西山上跑。山上有吃不完的草,可绿可嫩了。吃完草,它们就都卧在坡上晒太阳。太阳太暖和了,晒得每只羊的毛,都是金灿灿的。后来她娘来了,她爹也来了,她姐也来了,问她咋变成羊了,她只笑,不说话,并且笑得很灿烂。娘让她快变回来,姐也说让她快变回来。爹却说,娃只要高兴着,就让她当羊去。她就一直当着快乐的羊了……
易青娥从快乐羊的世界醒来,是宋师来烧火,把她叫醒的。宋师说:“娃咋到底搬来了?不过也挺好的,暖和,就是要防火。这毕竟是灶门口。”后来廖师也问她:“你到底还是搬了?咋能不听话呢?”她反正就那脾气,你再说,她只勾着头,用指头戳着鼻窟窿,用后脚尖踢着前脚跟,死活不回话。廖师只好说了声:“还没见过你这号一根筋的娃娃。”紧接着,裘伙管也知道了。他说这样恐怕不行,还是得搬回去。易青娥仍是勾着头,用指头戳着两个鼻子眼,拿后脚尖不住地踢着前脚跟,反正咋都不吱声。大家好像也就是说一说,倒都没当真。易青娥就算在灶门口安居下来了。
有了自己的空间,不跟同学们过多接触,她心里还反倒安生下来了。忙过一天,晚上闩了灶门口的那两扇木门,她甚至还偷偷乐了起来。在这么大的县城里,自己竟然也有可以闩上门的安乐窝了。
胡老师和米兰,都没有忘记她们到九岩沟找她时的承诺,说要帮她学戏、学唱。她进厨房后,她们还几次催促,说要开始练功、练唱了。可她一天饭做下来,就想躺下,咋都懒得动了。她们见她累得可怜,也就没再催促。
这下有了自己的空间,她反倒想练一练了。本来她是死了心,当厨师算了的。可自廖师“掌做”后,她的心事,就又慢慢转腾起来,不想做饭了。灶门口可以劈叉,可以下腰,可以练不少动作,并且还可以练表情。没人能看得见,是可以放心大胆去做的。她也不知老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裘伙管讲,唱老戏,那才叫过瘾,那才叫唱戏呢。不过,裘伙管也说,要唱老戏,现在演员们这点功夫都不行,上台恐怕连站都站不住呢。那天,苟存忠好像也说:“演员靠的就是两条腿,可现在这些演员,腿都跟棉花条一样,软得立不住,这戏都咋唱哩嘛。”她就偷偷练起腿功了。
她最喜欢扳“朝天蹬”。这是腿功里难度比较大的动作。女生都不喜欢,好多都扳不上去。有的即使扳上去了,也是勾头缩胸,才勉强把一只脚扳到肩旁的。而另一只三吊弯的腿,是咋都立不住的,不是在原地打转圈,就是来回蹦着寻找平衡点。老师要求把一只脚扳过头顶,最少能控制一分钟。可直到现在,女生里也还没有能达到这个要求的。但易青娥行。她把一只脚扳过头顶,能控制五分钟。另一只腿,还跟钉死的木桩一样,始终保持端正、溜直、不晃的姿势。
有一天,她正在灶门口烧火,见三个灶洞的火都旺得呼呼地笑,就兴奋得把一条腿,自己控上了头顶。结果苟存忠来换火种生炉子,一眼看见这条腿,竟然激动得“呀”了一声,说:“娃,腿是自己上去的?”易青娥急忙把腿放下来了。他说:“踢几下让老师看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踢。苟存忠执拗,非让踢不可。她就踢了几下。苟存忠甚至都惊呆了,说:“娃呀,你的腿这么好,苟老师咋不知道呢。你愿不愿学武旦,要愿意了,苟老师给你教。保准能教个好武旦出来。”
易青娥知道,苟存忠原来是看大门的。不过最近突然变得爱收拾、爱打扮、爱照镜子起来。时不时地,他还爱翘个兰花指,把剧团人都快笑疯了。他说他想带几个徒弟,团上却没一个情愿的。都把他当笑话说呢。没想到,他把徒弟还收到她这儿来了。易青娥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她想着自己就是个烧火做饭的,说愿意,说不愿意,也都无所谓。从礼貌起见,她还是随便点了点头。可没想到,苟存忠还把这事当真了。